一、骡子轶事
　　 有很长的一段日子，一直弄不明白“千里驹”指的是哪一类牲畜。有一次被它踢了，被踢的那一刻浑身酥软，眼冒金花，约是灵魂将要出窍。这一状态把家人惊得当即忙乱起来。
　　 奶奶找来一把锋利的剪刀，那样子像是要用剪刀把那牲畜捅了，替孙子报那一蹄之仇。她把剪刀递给爷爷，命令爷爷抓紧去找那牲畜，多剪几刀。爷爷接过剪刀，口里还在骂：这畜生，大水冲了龙王庙，连自家小主人也敢踢。在爷爷的剪刀下，那畜生自知犯了大错，很是愧疚地低下头，任主人的剪刀在它的颈项来回挥动。爷爷知性地用手抚摸着它的颈项上那一垄柔软乌亮的鬃毛，如同抚弄着一垄肥美的庄稼，犹豫了好一阵子才用剪刀剪下了几根细细的鬃梢。这是庄上人常使的一种土法。有人若被牲畜踢了受惊吓了，赶紧去那个惹事的畜生身上拔一撮毛发，配上水煎一煎，让受惊吓者服下后，便能精神恢复，伤势回好。
　　 我家养的那畜生，一身枣红，毛色鲜亮，抬脚迈步稳重有力，拖犁耙地，驾车拉货从不惜力，尤其奋蹄飞奔，更是俊逸洒脱，神采飞扬，那才是它的光彩和本性。实际它的一生很少奔跑，大部分时间都被套在车辕或犁耙之前。奔跑成为它的一个梦愿，但它又没有奔跑的理由，无缘无故地跑起来，人们会认为，这个畜生疯啦。这就需要有人骑它跨它，有人扬鞭催它。然而，很多的时候，它是在庄稼收种的季节，从田野的一头到另一头，从一垄到另一垄，反反复复，来来往往。那一地的庄稼禾苗中容放着它的时间，从过去到现在甚至未来。它与握耙抓犁的人会共同分享收获的快乐，所不同的是，握耙抓犁的人把庄稼的籽粒拿走了，为它丢下的是一捆填腹的秸秆，它便从甘甜的秸秆里品味快乐。
　　 家里人习惯把它叫“二骡子”。它的一个兄长和一个弟弟分别被另外两家农户养着，其母亲是一头老驴，前些年不在了，庄里有人提议卖到别处的肉铺换几个钱，我爷爷不赞成，他说卸磨杀驴的事咱庄上人可不能做。庄里人听爷爷的，把老驴埋在庄外的一条干河床里。兄弟仨常日里各司其职，各侍其主，农忙时逢上拖犁拉耙的重活，仨兄弟才会被套在一起，借助干活的时候联络情感，交流心意。
　　 后河岸上的那一块旱地一季无雨，困得干硬干硬。把犁的二叔狠着劲向下压着犁刀，仍压不到想要的深度，就催促赶牲口的二婶扬鞭子把牲口吆好走正。二婶很少做赶牲口的活计，缺乏扬鞭子的技术，“哒哒力力”胡乱吆一阵，把仨骡子吆得不知所向，这当头，一个鞭梢轮过来正好打中三骡子的耳尖，三骡子性急难忍，忽的一惊便跃了起来，这一跃却把套在二骡子脖颈上的缰绳撸到了极限，二骡子被卡住脖子喘不过气来，生存的本能使它奋力挣脱，一声长嘶后连踢带刨跃出犁套，狂奔而去。偌大的田块让二骡子越跑越勇。我那天去给犁地的二叔往田里送水喝，在将到田头时迎面见二骡子飞奔而来，初以为二骡子见我过来是有意来亲近我，根本没有做出躲闪的准备，二骡子一闪而跃蹭过我的发梢时，就觉得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击了一下，便应声倒地，不知啥时候躺在了奶奶的臂弯里。奶奶端来一碗水，说是药汤，让我慢些喝，别把碗底的东西也喝了。我仔细看了看碗底，有几根长发爬在那里，像一条条细虫。我忽然想到“二骡子”的鬃毛，它在少了一撮后还会那么柔美么？
　　 爷爷那几天跟我讲了“千里驹”的一些事。骡子就是千里驹，奔跑起来比马快。骡子原本是会生儿育女的，都怪那个叫王莽的贼人想篡位当皇帝，就满世界的找刘秀。刘秀就躲呀逃呀，在逃到咱这一带的山上时，他骑乘的“千里驹”突然临盆，要生产小驹，刘秀看着后面汹涌赴来的追兵，急不可耐地说：你这畜生，也不看看是啥时候临产，你想让寡人在此丢了性命，快赶你的路，不准生子。天王老子的话金口玉言，谁敢违背。临产的骡子怕惹杀身之祸，硬是把胎儿憋在腹中，没敢生产。此后，全天下的骡子为了遵从天子之命，断了生育的念头。然而，世间需要千里驹，这是英雄豪杰必备的工具，再说伯乐也要求强烈——没有千里驹，伯乐就得考虑下岗。上天顺应民意，便把生育骡子的重任交待给任劳任怨的驴，让驴代孕代生。爷爷说离庄子不远有一片山地，当地人叫它“骡子断”，当年王莽追刘秀到此地正逢骡子临盆产子，刘秀开金口不许骡子生育，从此，骡子断后，“骡子断”因此得名。一代天子，九五之尊，其言威威，连人之外的事他都要管。
　　 后些年，我离开村子到外面谋生。那个二骡子，眼不见了便淡了牵念。它应该早就老了，它会何处安身，它没有儿孙， 驴和它像一家子又不是一家子，管不管它的事都不会遭到谴责。谁让它是骡子来。
　　
　　 二、麻雀走
　　 窗前的一棵梨树枝繁叶茂，花开如雪，成为一家麻雀理想的家园。麻雀们的家规很严，家风良好，每日早晚一次会议，各抒己见，共议共事，我极羡慕它们的民主和谐。
　　 它们开会基本强调一个主题：纪律。早上布置工作，强化纪律意识，晚上汇报工作检查有无违背纪律。如有个别违背者，大家聚在一起合议怎么处理。这样，早晚的梨树枝叶间，总会热热闹闹议论一阵子。
　　 有一只麻雀犯了一条重要的事关家族声誉的大纪律。它走步！这在麻雀族是滔天大罪。于麻雀，跃，是它们在陆地上唯一的行动形式，如同常人只迈步走，若跃着走就不正常了，就有了问题。谁规定的无从考究，人们常日见到的都是雀跃，连人们在蹦蹦跳跳的时候都善用雀跃来比拟。
　　 邻居保亮的老娘，那一年生大病时在院里晒太阳，突然一只麻雀落在她面前，旁若无人似地走步，保亮娘抓起手边的一把条帚砸过去，那麻雀没被砸中，高叫几声扬翅飞走。宝亮娘从此病重，临死还一再念叨：阎王爷让走哩，专门派那只麻雀来领我。
　　 在村里，老人们常说，看见麻雀走是不吉之兆。也怪，村里晒场上，林子里，成群结队的麻雀飞来行去，一村子的人从老到少，从没听说谁看见了麻雀走。
　　 宝亮娘的死更加验证了这一凶兆的有效性。
　　 那只犯了纪律的麻雀，大家一致商议让它看家守院2天，这2天内不准乱飞乱跃去别处寻食，以饿代罚。2天后由众雀轮番将它啄死，这在雀族里算得上是酷刑。
　　 你为什么明知故犯？一只负责看守它的麻雀对它的越轨行为不能理解。它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是那天它午后多吃了几个虫子撑的，在枝上跃着跃着就飞落在一家庭院的地面，那地面上竟散了一层米谷，它已好几天没吃到米谷了，就嘴馋地往胃里拾起米谷来，拾着拾着便忘了纪律，一步一步走了起来。
　　 一个孩童就在一旁欢呼：雀雀会走路了！雀雀来吃米了。惊得屋里的大人赶紧出来，果然就看到一只麻雀正在一步一步向前移着吃米谷，大人一声惊呼，把那只麻雀惊得差些忘了展翅，迅疾逃飞。有些麻雀嘴快，当即就向族长做了汇报。族长当即表示：要严惩不贷！
　　 那只出轨的麻雀在饥饿了2天后，它已经无法自控，仿佛看到了大家正在把坚硬的嘴头磨得尖利，以啄刑的名义分吃它的肉。那个庭院里，那一地的谷米勾着它的魂。趁着看守它的麻雀打盹时，它一跃飞出，在那片满地米谷的庭院，疯了似得啄吞，完全忘了自己是走还是跃了。只听“扑腾”一声，一只魔掌从天而降，它被箩筐罩在里面，周际一片漆黑。
　　 还是那个孩童的声音：扣住了，扣住了，把它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