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xx搞四人帮。经常在一起喝酒。在LXX家，有野心，说将来XX公司是他们的天下。傲气大，看不起领导与群众。”
　　 这是一封匿名信的主要内容，具体的，因为年代久远，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还记得，那封匿名信的落款是：XX公司普通职员。
　　 信里面的“xxx”就是中年时的老赵。那时，应该叫大赵。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事儿。那时正是大赵人生最忙的时候，一边干着自己的主营业务，一边以副主任的身份主持一个科室工作。整天忙得像电影上的卓别林，丢下扳子拿钳子，丢下钳子拿螺丝刀，陀螺一样，团团转。大赵确实忙，但也快乐着。快乐，是有好事儿在望。好事儿就是有被提拔的可能。
　　 前不久，公司主要领导换了人，由副职老张接替；又有一个副职到龄退二线。一下子空出两个副职职位。综合各方面情况，要提拔，对象并不多，可喜的是，大赵就是不多中的一个。有些领导，明里暗里暗示大赵很有希望，底下的员工，也有私下里称大赵为“赵经理”的。组织部也已经在单位进行了考察。
　　 正在这节骨眼儿上，也不知有多少封匿名信，分别寄到了市里有关的领导那里。还好，大赵看到了其中的一封。而且，如今，手里正拿着这封信。那时候还不兴打印，字是钢笔写的，看字迹，自然是横竖有意失衡，撇捺故意失范，唯恐被认出来。看内容，主要就以上这些。
　　 所谓“四人帮”，明显是张冠李戴，将江青一伙的帽子扣在大赵和其他三个人头上。但也不全是虚的，有实指。
　　 大赵接手科室工作后，干了一段时间，就发现，科室里有三十多口人，一个人面面俱到，直接管理，很是费力。而且，往往出力不讨好。又因为自己的主营业务实在太忙，一时半会儿，实在找不到其他人代替。思考了一阵子，就考虑了一个方案，报请领导批准，把科室人员分成三个小组，由自己比较信得过的三个业务骨干当组长。这样，自己主要出面协调，具体的业务有三个组长负责。工作效率高，又不耽误自己的主营业务。要把老赵和三个组长加在一起，似乎可以被称为四人帮。那三个组长，与大赵年龄相仿，都四十岁左右，又都是公司里的业务骨干，个个是工作狂，且志趣相投，都有一腔热血，都爱思考。他们携手合作，把科室工作搞得有声有色。说他们是四人帮，无非就是说他们是在搞帮派。但实际上，他们聚在一起，大多是谈工作，有时候，也务虚，探讨一些人生问题，社会问题。还真没秘密讨论过与谁为敌，跟谁斗，更别提篡党夺权的问题。
　　 至今，当年的大赵如今的老赵都认为，他们四个是当时公司里的佼佼者。时间也给了很好证明。后来，他们四个，都走上了领导岗位，而且，都干出了很好的业绩。
　　 确实有这么四个人，又确实因为工作而抱成一团儿，人家说四人帮，可不是空穴来风啊，想彻底否定？难！
　　 所谓“经常在一起喝酒”，有些夸大其词，但也有事实做依据。他们四个人里面，大赵滴酒不沾，还有一个有不到一两的酒量；另外两个，有些酒量，也爱喝点儿。周末，有了空闲时间，爱喝酒的俩人就撺掇他们四个人在一起坐坐。那时候，所谓坐坐，也就是弄几个小菜，两瓶价格低廉的白酒，到家里坐。大多是到大赵家里坐，一坐就坐到凌晨两三点。东啦西扯，工作话题，也免不了。但也从来没有一句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钱都是从自己腰包里掏，跟公家沾不上边。他们四人中其他三人当时都是一般职员；大赵呢，一个小科室主任，也与公家的钱挨不上边。就是想沾公家的光，也沾不上啊。好在，那封匿名信里，还没有污蔑他们是公款吃喝，可见，写信的人也知道，这一条，跟他们不沾边。
　　 但无论如何，四个人，“在一起喝酒”，却是怎么也赖不掉的！
　　 所谓“在LXX家”“于密室”，也有事实依据的。其实，在LXX家聚会喝酒，还真就是唯一一次。那时候，他们所在的小城里刚有微波炉，LXX爱赶时髦，买了一个。为了显摆，邀请另外三人去他家，要他们尝尝微波炉里烧出来的菜的味道。在他家面积很小的小厨房里，摆一张桌子，勉强坐下四个人。他们边吃边喝边聊，依然是话题广泛。也似乎谈到了他们这一代，正是公司里承前启后的一代，他们努力工作，公司里才会有好的发展。
　　 他们四个人，都是文革以后第一年参加高考考上大学的。当时，在公司里工作的，有大学文凭的人很少，比他们年纪大的，有三四个，是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个个都快到退休年龄了。像他们这么大年纪，又是正儿八经考上大学，很少，全公司里不超过十个人。说承前启后，还真是很符合实际情况，是基本事实。他们这样说，也无非是自我感觉肩上有一种责任和担当。但在匿名信里，就变了味儿，用来做他们有野心的证据。
　　 这一条，也属于扯不断理还乱。他们四人要想与人辩论清楚，大概费老半晌，说得口干舌燥，也说不清楚。甚至，会越抹越黑。
　　 说大赵有傲气，大赵也难以洗清。那时，大赵身上书呆子气很重。平时，大赵就是敬重那些德行好业务棒的员工，敬重那些有管理才能又正直的领导；从心里厌弃那些平素无德无才整天混日子的小职员，厌弃那些依凭靠山靠搞小动作起家的所谓领导。他又是个毫不掩饰自己好恶的人，喜好憎恶都写在脸上。在有些人面前，大赵的傲气常常就写在脸上，所以，有些人看了大赵的脸色，当然不高兴。
　　 大赵的傲气，想抹都抹不掉。再说了，大赵也不想抹掉，他就这么个倔脾气！
　　 大赵后来想：写匿名写的这个人——或者——几个人，应该在我厌弃之列；但他或者他们又有些心虚，不敢正大光明的站出来，只好使用这种宵小勾当。
　　 就这样，匿名信里运用捕风捉影，夸大其词，混淆是非等手段，要极力抹黑大赵。
　　 而大赵，看了之后，自认为自己襟怀坦荡理直气壮，那封信纯属污蔑。他知道，新任公司一把手老张并不喜欢他，就偏偏拿着那封信去找老张。似乎要以此证明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君子坦荡荡！
　　 老张脸上毫无表情，默默浏览了一遍。然后，语气极其庄重地说：“你从非正常渠道得到这封信，是违犯纪律的。要是说出去，会牵扯出转给你这封信的人。”然后，又问：“这封信你给其他人看了吗？”
　　 大赵说：“没有啊！”
　　 “没有正好！放我这儿吧。以免再让别人看见，惹麻烦！”他一边说，一边就把那封信放进了自己的抽屉。
　　 大赵被老张吓糊涂了。没再说什么，稀里糊涂就离开了。以后，也再没敢提起那事儿。
　　 老赵现在想起来，直笑当时的自己太书呆子气了。
　　 拿着那么一封信，给不喜欢自己的人看，这不是授人以柄，就是自讨苦吃！
　　 再说了，老张拿着那封信，又做了什么文章？鬼晓得！
　　 当时老张那说法明显偏颇：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不去追究，被射冷箭的人知道了是谁射的，反倒是违反纪律。这种逻辑，今天想来；好可笑！那时，我还真被震唬住了！
　　 老赵又想：想想咱们国家，老祖宗就传下来这传统，告密者无罪，检举揭发有功，往往还因此得福；被告密的人，即使无罪，也少不了倒霉！前几天，央视老毕不仅因为有人告密，被撸了吗？那告密的人，也没听说倒霉啊！咱跟老毕比，不就是草根一个吗？咱那点儿冤屈，太小菜一碟儿了！
　　 一段时间过去，公司里提拔的是别人，都是老张信得过的人。其中一个，既是他老乡，又是一直在他手下。大赵呢，被平调到另外一个科局。那科局，刚组建，论规格，远远比不上原单位。
　　 老赵现在又想：时隔二十多年，现在想来，当时，我不被提拔，原因多多。这其中，也确实有我自己的原因。云卷云舒，皆成过眼云烟。却不知，那封信，如今为何仍会不期然跳进我的脑海？
　　 那封匿名信，究竟起了多大作用？老赵至今不知道。写匿名信的到底是谁？老赵至今也不知道。写匿名信的人何以知道他们四个人在一个私密空间里的谈话？老赵至今更不知道。也不知那写匿名信的人，后来是否发达？
　　 这些，老赵一直没有打听过，他也不屑打听。
　　 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封匿名信，一定对抹黑老赵，阻碍提拔老赵，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前几天，无意间，老赵在路上碰见了老张，头低着，腰弯着，膀子塌陷了，背驼了，满脸都成褶子了。当年人高马大，仰脸看天，气宇轩昂的老张被眼前这么一个显得十分猥琐的老头取代了。
　　 自从调出原单位，老赵和老张很少见面，即使偶尔撞脸，老赵都视若无睹。今天，不知怎么的，老赵心里的怜悯之弦被悄悄拨动，主动与他打招呼。没想到，老张依然不抬头，也不敢与老赵对视，只是嗫嚅含糊地应付两三句，就匆匆檫肩而过。
　　 老赵看着他的背影，想起了《牡丹亭》里的戏词：“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摇摇头，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