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小说】天罚
【壹】
前世,我就是一只杜鹃;今生,亦以杜鹃为名。
杜鹃,是一朵娇嫩的花儿,嫣然百媚;杜鹃,亦是一只忧郁的鸟儿,夜夜啼血。是否前世注定,我不知道,但婆婆说:“冷月花前的邂逅,注定是一段孽缘。”
“婆婆”!我娇嗔道。那时的我十八岁,一片芳心已为他打开,哪里听得见这扫兴的话。只记得八十岁的婆婆伛偻的身子,眼神也更加黯淡了。
十八岁以前,我是一朵含苞的杜鹃,美丽掩抑不显山露水,整天和丫头们嬉戏,摘花扑蝶,一点也不像大户人家的小姐。
母亲总爱抚着我的头,疼惜地说:“这丫头,也不学端庄稳重点,以后怎么嫁人哦。”婆婆却是把我搂在怀里,目光神远:“这孩子的命脉出奇呀,以后必有一段难解的情缘。”
十八岁以后,我因他而盛放,倾城艳丽。我的美,足以让每一个见到我的男子着迷,当时的坊间流传:杜府千金之美,赛过天仙下凡。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我的美只为他开。
在荷花池边,我依在他怀里,他轻轻的一吻,与我耳边柔声的说:“鹃儿,你真美”!就已足够。
十八岁的那个月夜之前,我是孤单而忧郁的。纵然白天的我看起来欢声笑语,却只有夜知道我的忧伤、我的孤寂。已经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习惯了夜晚独自来到后园,一个人坐在满园花儿围绕的亭台里,忧伤。
夜总是很宁静的,特别是幽月照射下的花园。我不知道是我在聆听这样的夜,还是这样的夜聆听我。风声呜咽,不知是否述说我的心声;枯蝉沉吟,不知是否暗道我的苦闷。坐久了,不免又咳嗽起来。我用手绢捂住嘴,尽量不让咳嗽的声音传出去,以免惊醒已经睡了的人们。手绢展开,又是点点血丝。
唉,这已是老毛病,知世时就有了,每天都会咳几次,而每次都带血。父亲请了许多郎中来看,总治不好。
十岁那年来了个游方和尚,对父亲说:“小姐的病是与生俱来的,如果不受气,也无甚大碍;如果受了气,遇到什么过于伤心的事,只怕,也捱不过一年半载啊。”从那以后父母事事都会顺着我,家里的丫头也想着法子逗我开心。
十岁以前我是很少笑的。病的原因让我身体很虚弱,脸色苍白,总是乏力。所以整天就是愁闷的坐着或躺着,而父母也为我这独身女儿愁心,少有笑颜。丫头们更是很少接近我,怕打搅我的安静。
十岁以后家里就多了许多欢声笑语,总之在我面前他们总是很开心的。因为和尚说过:“要让小姐的病好,就要多开心,多笑。另外,给他找几个玩伴吧。”之后我果真开心了不少,病松了很多。我也尽量开心的,不让身边的人担心。
但是,我还是免不了会忧郁。丫头们始终是丫头,她们能陪我玩,却是难同和我说知心话的。所以,我会在静静的夜晚出来,坐上一会儿。也许,是感觉夜比较清静,我们可以彼此感知吧。
手绢收起。看着月光下的花园,我叹息了一声。
而他,就是那时出现的。
【贰】
园子里种的都是杜鹃,因为我喜欢。这种花和我的名字一样,同时也像我:娇艳,也沉郁。
园子很大,也就是在杜鹃花海里,他笼着月光缓缓走出——一袭白衣,面容洁净,有说不出的安详与亲和。
他来到我的跟前,揖了个礼,说道:“明月花圃前,佳人雏娥眉。幽幽一叹息,闻者心若碎!”然后再揖一礼:“小生扈生,可听小姐忧郁?”
我从来没想到,爱,就是这样的简单。我看着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略带忧郁,点乏疏星,还有那份真诚。
如果说十八岁以前我是忧郁的,哪么,十八岁以后我是幸福的。自从那晚和他相遇。我常常躺在他的怀里,说:“扈,你是上天派来的吧?要不怎么会在哪么美的夜晚来到我的身边。”
他把我搂得更紧,说:“鹃儿,我只是一个被花香吸引来的闯入者,却无意间看见了天使的忧郁。”
我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说:“你真大胆,偷了我家的花还不走,还敢拿着一大把花陪了我一个晚上。”
他笑道:“我是把你家小姐的芳心偷走了吧!”我抬眼向他望去,迎上的却是他温厚的唇,直吻到我心里。
多少个月夜,都有扈陪在我身边,我说:“扈,我们会爱一辈子吗?”
他说:“鹃儿,也许上辈子起我们就已相爱了!”
我看着他,从那深邃的眼神里我似乎看到,上辈子我们真的已经相爱,而下辈子,我们还深深相爱。
【叁】
我从不问扈的身世,因为我相信他。只要看着他那双眼睛,就可知他有多么的爱我,亦如我深爱他。
我们每晚再花园相会,而上天的月、满园的花,就是我我们最美好的见证。后来扈给了我一个吊坠,坠子是用一个奇怪的牙齿做的,晶莹剔透。他让我贴心收着,如果我想他了,即使是白天,我只要拿出吊坠,轻摇三下,说:“我想你了”,他就会立刻出现再我身边。
他说这是他家传的一件灵物,而我也丝毫没有怀疑。这个世界神奇的东西很多,就如婆婆。她是一个老占卜师,据说能看清世人的前世今生。
但,在我的记忆里,婆婆还没有给谁卜过卦,只听母亲说在我出生时,婆婆给我卜了一卦。卦完后婆婆掉了许多眼泪,说:“这孩子的命,出奇!”
我和扈的事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一个人——婆婆。
那是一个中午,我坐在床前拿出扈给我的吊坠把玩,我尝试着照他教我的方法做了。而就在我说完“我想你了”的瞬间,坠子发出一片耀眼的白光,白光散尽后,我发现扈已站在我的面前,依然带着柔情的微笑。我欢呼着扑进他的怀里,而婆婆,也是那时闯进我的房间的。
我看见婆婆后就吓傻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婆婆当时就站在我的门边,一言不发的盯着扈,就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婆婆原本浑浊的眼睛似乎变明亮了。
扈很平静,他同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婆婆。但我知道他平静的眼神里藏着警惕,因为,轻微的,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半晌,我们没有说一句话,空气似乎被凝固了。而最后,婆婆只说了句“好自为之吧!”就走了。看着婆婆走出的背影,我似乎感到她那伛偻的身子,正轻微的颤抖着。
我以为“好自为之”是对我说的,后来才知道那亦是对扈说的。我原以为婆婆什么都没有说了,却不知道在沉默的那会儿,她已经用意念和扈进行了沟通,她要扈离开我,而扈只说:“我爱她,下辈子也爱。”
后来我去求婆婆,让她不要告诉我的父母,如果现在告诉父母,他们也许会反对我和扈来往。我把我和扈初次见面的情景告诉婆婆,希望能打动她,让她知道,我是多么的爱扈,而扈,也是多么的爱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肯求起了作用,后来婆婆真的没有向我父母提起过扈。她只是深深的看着我:“冷月花前的邂逅,注定时一段孽缘。”
【肆】
这句话我从没有当真过,因为我爱扈,扈也爱我。
他说:“鹃儿,下辈子我也爱你。”
我说:“下辈子,我还是你的鹃儿。”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我和扈相爱快一年了。再这一年里,我们有说不尽的幸福,园子里的杜鹃似乎都没有凋谢过,而且开得更艳了。我的病似乎也好了,没有再咳嗽。因为我不再忧郁,有的只是幸福。
而我没有注意到的是,扈身上那飘逸的神采,似乎变淡了。而扈每一次看我的眼神,更加的意味深长。他望向其他东西的时候,眼里似乎多了片云,是茫然的神色。
扈的脸以前是黠洁又柔和的,而现在却有点苍白。我问他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他只是握着我的手,深情的说:“鹃儿,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记住,这辈子我只爱你,下辈子也爱!”
我听了就哭了,他也哭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谁的泪水像他那样——晶莹,闪着耀眼的光,就像有生命似的。他说:“鹃儿,我是说万一,万一我真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活着,好吗?因为那不是我要的结果,因为我爱你,永远!”
当时我时不会懂他的意思的,我只是紧紧的抱着他,他也紧紧的抱着我,说:“傻瓜,别哭了,我不是在你身边么!”
他替我轻试眼泪,柔声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要你开心的,幸福的!来,笑一个。”
之后的一个月,扈似乎恢复了神采,我们每一刻都不分离,他也更加的柔情体贴了。我躺在他怀里,害怕一转眼他就消失了,而他也紧搂着我,似乎害怕错过每一秒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然而,我的扈还是走了。
一天夜里,我醒来没有见他,我感到了一丝恐慌,但又想到它可能是暂时回去了。可是第二天夜里,他没有出现,第三天也是。
我拿出他的吊坠,那坠子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我摇了三下,说:“我想你了。”——一秒、两秒……没有任何反应,我再试,同样的没有结果。我不甘心,拿着坠子一直的摇,说:“扈,我想你了,”泪水成珠线,说到声音沙哑,他也没有出现。
我从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然后就昏了。
【伍】
从那以后我就病了,饭也吃不进,就躺着。开始咳嗽,并且一次比一次严重,咳出来的,是血。父亲请了许多郎中来,但我的病情只是一次比一次严重。
我的脸先是苍白起来,最后已经白得吓人了,直到有一天,脸突然变红润,而且很红。也就是在那一天,杜府的丫鬟们都看见,后园本已凋零的杜鹃花,一夜之间全部盛放了,而且一朵朵鲜艳异常,红得滴血。
就在父亲和丫鬟们以为时喜兆的时候,婆婆颤悠悠的来到我的床前,握着我的手,泪水大滴大滴的落下。
原本,我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的,却突然之间感觉恢复了力气。我坐起来,抓住婆婆的手,眼睛已经干涸得没有泪水可以流下了。
我说:“婆婆,我知道,我就要死了,但是,死之前你能不能告诉我,扈——去哪了?”
婆婆哭着说:“傻孩子,到最后你都还念着他,唉——孽缘啊!”她擦了擦泪,说:“你把他给你的东西给我吧。”我从怀里拿出扈给我的吊坠,哪原本晶莹的坠子已经没有了一丝光彩。
婆婆接过吊坠,说:“这坠子本是他的一颗牙做的,里面还残存了他的记忆,现在我施法将它导出,你去看吧。”
说完婆婆双手掐指,对着坠子念了一段咒语。原本暗淡的坠子慢慢有了光彩,变成了晶莹的乳白色,然后一束白光从坠子里射出,没入我的眉心。刹那间我来到一个虚幻的空间,没有天,没有地,周围全是变换的景象。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是扈!而周围的景象,正随着扈的讲说而慢慢改变。
【陆】
“从我出生以来,我就是一只狐,一只白狐。”我看见一只躺在草窝里的白狐,而从它的眼神里,我看到:那就是扈!
“经过百年的修炼,我成了一只狐妖,可以变成人形。”白狐变成了人——是神采飘逸的扈。“从我变成人形的那一天起,我的母亲,一只千年狐妖就告诉我:虽然自妖起,包括仙、神、魔、鬼、魅……大都会幻化成人形,但是,千万不要爱上一个人,更不要和人发生感情。妖是妖,人是人,妖和人是不能在一起的,否则,必遭天罚!”
“那时的我还小,不知道什么叫爱,但在几十年后,也就是我的母亲修炼成仙去了仙界的那一年,我知道了什么叫爱。”
“母亲去了仙界,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自由了,在玩腻了我们居住的那片大山后,我决定去有人的地方。虽然母亲走时千叮万嘱:不要到有人的地方去,但我还是想去瞧瞧。”
“于是我来到了人界,这里的一切与山里是不同的,处处透着新鲜。”
“我白天藏起来睡觉,晚上就出来游玩。我不知过了多少地方,直到有一天晚上,我遇上了她,我一生的爱。”
“那是在一个叫杜府的后园,我被里面奇异的花香吸引,飞进去摘了几朵花正准备走,却在这时看见了她。”
“他是杜府唯一的千金,名叫杜鹃,和我手中的花一样的名字,亦如这花一样的娇美。”景象变化,我看见了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月光是冷清的,我躲在花丛里,看见她坐在小亭中。眉头紧雏,眼里似乎有无尽的忧愁,还有无尽的孤独。”
“月光映在她那略显苍白的脸上——那是一张多么让人想去怜爱的脸呀!”
“她咳嗽了一下,眉头雏得更深,我在花丛里听见她随风吹来的叹息,似乎有幽怨,还有孤伶。”
“我突然多么的想去亲近她,爱护她!于是我走了出去,对她唱道:‘明月花圃前,佳人雏娥眉。幽幽一叹息,闻者心若碎!’”
“她望着我,有些许的惊讶,却不是慌张。我向她揖了个人类用的礼:‘小生扈,可听小姐忧郁?’”
“她望着我,一瞬间眼里似乎有泪花闪出。我向前一步,捉住她的双手,那是一双多么柔软的手呀,轻柔得使人心颤,心暖。”
“我通过手心给她施了个安神术,她立刻就平静了。我们并排坐在亭子里,她给我说她的病,她的忧愁,她和丫头们的玩闹,她扑蝶的乐趣……”
“我只是平静的听着,她开心时可以靠着我欢笑,她忧郁时我握住她的手给她温暖,那一夜她过得很快乐,也是我出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最后,她靠着我甜甜的睡了。”
“如果说出生一百多年来我不知道什么叫爱,那么,当吻上她熟睡睫毛的那一刻起,我知道了。”
“我知道,以后的每一天,我会想她;而这一辈子,我将陪着她;下辈子,我也不离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