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放晴了，天空的尽头绽放出最后的一丝暖霞，树间残存的绿叶尖、枯枝上水滴一点点落下，声音清脆而动听。
　　 硝烟过后的水潭，血腥已经被暴雨冲刷干净，看不出曾经的残忍。野战医院废墟那深深浅浅的弹坑里积着水，横七竖八的尸体看上去干净而圣洁。
　　 这是我军一所野战医院的废墟。此刻，我和团战勤指挥所后勤组的另外两名战士正在执行一项特殊的任务：要趁凶狠的敌人刚刚被击溃的战斗暂时停歇的间隙，赶在天黑之前，清理并掩埋好眼前这些英勇壮烈牺牲的战友们。
　　 就在两个钟之前，一伙诡计多端的越军趁着瓢泼的大雨天气偷袭了我军这所野战医院。经过敌我双方殊死的激战，越军拖着十几具同伴的尸体落荒而逃了。由于我方多为非战斗人员，因此一场激战下来，虽然击溃了敌人，但我方损失也颇为惨重。
　　 我叫小梅，是一名刚入伍不到三个月的女兵。半天前，我才随所属部队开赴到了这块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最前沿阵地。就在今天早上，我还第N次向首长请缨，希望能要拿起钢枪加入到战斗连队去英勇杀敌。事与愿违，我最终却被分到了“团战勤指挥所后勤组”。就在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所在部门的工作职责之时，我们“后勤组”接到了团长的亲口命令：立刻组建一个三人的小分队，在30分钟内赶到离“团战勤指挥所”五公里远的我军野战医院执行特殊任务。至于要具体执行什么任务，懂得内情的小分队队长不说，我也不敢多问。直到我们按时赶到目的地之后，一脸严肃的小分队队长才指着弹坑里那横七竖八的尸体向我和另外一位战士宣布了命令：赶在天黑之前，掩埋好眼前这些烈士们的遗体。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来到战场后，执行的第一个任务竟然是要亲手去掩埋这些在战斗中英勇牺牲的烈士们的遗体。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我壮着胆子跟在两位战友身后，一步步走近那一具具被磅礴大雨冲洗得干净而圣洁的尸体。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把这些烈士的尸体从弹坑里抬出来，然后把他们并排安放在一个位置稍高一点的没有积水的大坑里。
　　 “队长你看，这里有位女兵！”在一个浅浅的弹坑边上，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具芳龄仅有十七八岁的女兵遗体。
　　 “女兵？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野战医院哪会没有女兵呀？”队长抬头朝我这边看了看，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
　　 队长都这么说，我也不好再说什么。我把女烈士的遗体扶正了，顿然，一张似曾熟悉的清秀俊美的脸蛋呈现在我面前。我的心猛地一震：这个漂亮的女孩到底是谁？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呀？从领章上我知道她是师医院的卫生员，可师医院我不可能有相识的人呀？任务紧迫，容不得我多想。我用力抱起这位女烈士的遗体。这才发现她的前胸中弹，背部有一个大窟窿。而她的身后还躺着一个全身扎着绑带而且缺了一条腿的烈士。很显然，是这位女烈士在危机时刻英勇地用身体挡住了射向她身后那位重伤员的子弹……我强忍着悲痛，抱起这位美丽女孩的遗体淌过水坑，特地将她安葬在了大批男烈士中间。我的用意很明显，是为了好让与她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的战友们用更多的爱来保护她。
　　
　　 （二）
　　 十三年前的1965年，当时的我还是一个未满6周岁的小女孩。记得那是那年秋天的某个午后，身为生产大队大队长的父亲把还在午睡的我从床上拽了下来。
　　 “小梅，家里来客人了！”父亲神神秘秘地附在我耳边说。
　　 “爸，什么客人呀？我都还没睡醒呢！”我揉着一双朦胧睡眼，嘟着嘴，一脸的不情愿。
　　 父亲没有回答我。拉着我的手就走。我只得悻悻地跟在父亲屁股后边来到庭院里。
　　 “首长，这是我家小梅，你就让你家小燕同她玩吧！”父亲毕恭毕敬地对一个穿着整齐军装的中年男子说。
　　 我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一个年龄跟我相仿，扎着两条羊尾辫的漂亮小女孩，正倚靠着那个穿着军装的中年男子，闪着一双晶莹的充满着友善的大眼睛，朝我这边张望。
　　 “快过去跟小梅姐姐玩。”那中年男子友好地冲我招招手，然后轻抚着那个小女孩的一头秀发，把她引到了我的面前。
　　 “我叫小梅，今年6岁。”我说。
　　 “我叫小燕，今年5岁。”她说。
　　 我们彼此相视一笑。就这么一笑，我们俩一下子成了好朋友。
　　 后来我才知道，小燕的父亲，也即那个穿着整齐军装被我父亲称为首长的中年男子，就是驻扎在离我们桐木寨村不到十公里的某军用农场的场部领导。他是响应上级号召带队前来我们桐木寨村参加为期半年的“社教”工作的。
　　 小燕不仅人长得水灵清秀，而且还有一副好嗓音。我喜欢与她一起捉迷藏玩游戏，更喜欢跟她一起学唱歌。“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草香也香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看花的人儿骂……”我至今都还记得起我一边手举着棉花团，一边扭着小蛮腰，跟在小燕身后学唱她的家乡扬州民谣《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的那个情景。在我看来，比我还小五个月的小燕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聪颖、漂亮、可爱、善良的她就是生命中绽放着的那朵最圣洁最美丽的茉莉花。
　　 半年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分别那天，我和小燕抱头痛哭，我们谁也不愿离开谁。小燕的父亲见状就安慰我们，说我们农场离这里这么近，以后你们还可以经常见面的。最后还指着自己的领章叮嘱我：“我这身军服你该记得吧？穿这种军服的就是人民解放军。你以后有空就来部队找小燕玩吧。”
　　 我的父亲也承诺说以后一有空就带我去找小燕玩。我们这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在挥手道别之前的那一刻，我和小燕还拉了勾，彼此许诺说一定不会忘了对方。
　　 但我的父亲没有兑现诺言。他没有带我去部队农场找过小燕。
　　 从那以后我和小燕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后来稍大了一点才知道，小燕的父亲从我们村参加完“社教”回到部队不久就调离了这里。
　　
　　 （三）
　　 这些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未了的心愿——就是希望能有机会找到我儿时的好伙伴好姐妹林小燕。
　　 在与越南关系日益恶化，战争的硝烟一点点逼近的1978年底，我报名参了军，成了驻守在广西前线的某边防部队新兵连的一员。我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军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想在尽自己报效祖国的义务的同时，希望能有机会在部队里遇到我儿时的好朋友林小燕。
　　 1979年的1月28日晚上，我们团全体官兵一起前往师部大礼堂观看了军文工团带来的慰问演出。振奋人心的歌舞表演一次又一次把观众的热情推向情感的高潮。就在我以为演出将要结束之时，一个身穿一身崭新的军装，身材高挑，面容清秀俊美的年轻女孩手持话筒从幕布后边蹦蹦跳跳地跑上台来。她一开口，那如夜莺般动听的歌声就赢得了全场热烈的掌声。她唱的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唱给亲人边防军》：“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清清泉水流不尽/声声赞歌唱亲人/唱亲人边防军/军民鱼/情意深/情意深/哎哎哎……唱亲人边防军/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顶天的青松扎深根/人民的军队爱人民/爱人民……军民联防一条心/一条心/保边疆/锦绣河山万年春/万年春……”
　　 我的目光一直随着那个年轻漂亮的女文工团队员的身影在飘动。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深深触动着我的神经。但我委实想不起来她究竟像谁。只知道她的歌声如一股清泉于不知不觉中滋润着我整个心灵，激发了我早日手握钢枪走向边防前线去保卫祖国边疆的豪迈情怀。
　　 直到演出结束之后，我才依稀听某位战友说，刚才那位歌唱得很好的年轻漂亮女孩是军文工团的台柱子！别看年纪小，她其实已经是个入伍好几年的老兵了。据说，还曾获得过全军歌咏大赛的冠军呢！
　　 哇塞，那么厉害呀！我不禁暗暗赞叹。也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而且我隐约觉得这个歌唱得超级棒的年轻女文工团队员有一点点像她。
　　 我突然想起的那个人，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儿时小伙伴——林小燕。
　　
　　 （四）
　　 我和后勤组的两位战友赶在天黑之前把野战医院废墟上那十几具烈士的遗体安葬好了。直到我们准备起身离开时，我才猛然想起：刚才掩埋了的那位长着一张清秀俊美脸蛋的年轻女烈士，不是跟春节晚上在师部大礼堂唱那首《唱给亲人边防军》的年轻女文工团队员有些相像吗？可这位女烈士的领章上明明写的是师医院的卫生员呀？她们身上怎么都隐隐约约有一点小燕的影子？难道？？？我不敢想，但又总忍不住去想。
　　 我百思不得其解。
　　 第二天，我们后勤组正在某前沿阵地执行任务。突然接到团部命令，要我们火速赶回团部，接受新的任务。
　　 回到了团部才知道，上级来了新的指令，要把所有烈士遗体运回国内烈士陵园统一安葬。团首长把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后勤组”。自然而然，我们后勤组的首要任务就是赶往昨天所到的那片野战医院废墟地，把昨天匆忙掩埋在那里的烈士遗体清理出来。
　　 就在我们整装待发之时，团长特意找到我，表情严肃地问：“小姑娘，昨天，你是不是处理了一位女兵的遗体。”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不知道团长究竟是什么意思。
　　 迎着团长深沉的目光，我照实回答说：“是的！”
　　 “哦，那好！”团长依然一脸的严肃。
　　 顿了顿，团长紧锁着眉头说：“这个女兵叫做小燕，她是咱们军长的女儿！军长现在就要见她。”
　　 “啊！这个女兵叫小燕？她是军长的女儿？”我万分诧异。
　　 直到军长威严地站在了我的面前，我都还在发愣。
　　 他就是军长？我揉了揉眼睛。没错，我没看花眼，站在我眼前的不就是当年带着小燕到我们村子，参加“社教”运动的那个部队首长——林叔叔吗？难道那位似曾相识的女烈士就是我要寻找的小燕？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我一时缓不过神来。
　　 军长没有认出我。他一脸的严肃，拿出一套崭新的军装交给我，并对我说：“辛苦你们了！找到我女儿时，我们一起把这套衣服给她穿上吧！”
　　 “保证完成任务！”我嘶哑着嗓子回答。在回答的同时，我本能地双脚并拢，标准地向军长敬了一个军礼。
　　 我的眼泪脱眶而出。我的心在隐隐地发痛。
　　 这时，战斗还在继续，远处炮火轰鸣。我冒着大雨，在掩埋坑地找到了小燕。她安详地躺在那里，清秀的脸庞泛着点点白花，雨水洗尽了她冰清的肌肤。我把我的雨衣脱下将她裹住，小心地包着，像呵护襁褓中的孩子，将她抱上坑来。
　　 随后，军长和我一起为她换上了新军装。重新换上戎装的她显得格外美丽端庄。我们不约而同地举手为她深深地敬了一个军礼。
　　 军长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在喃喃自语了好半天之后，他缓缓地脱下帽子，低着头地对小燕说：“燕子，你是好样的！为国捐躯是光荣的，你现在可以飞了，你安心地飞吧！我会跟你妈妈说，你飞到天上去了。”
　　 是的，在泪眼朦胧中，我看到了，看到美如天仙的小燕轻盈地飞到天上去了。
　　
　　 （五）
　　 我至始至终都没有向林军长表明自己的身份。
　　 后来，我才知道，小燕本来是军文工团的文艺战士；是她自己在战前强烈要求到前线野战医院去帮助抢救伤员的。如果还在文工团，她就绝对不会牺牲。
　　 从那以后，我每年清明节都要到广西边防烈士陵园去看她。每一次，我都会怀着悲痛的心情，为她送上一束鲜花，为她斟上一杯酒。我把酒洒在她的墓前，然后抚摸着墓碑上她的名字，一边凝视着她那音容不改的相片，一边轻轻地跟述说着思念。每每这时，我总会在泪水磅礴中情不自禁地想起当年为她穿军装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