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铜川工作两年多了，偶尔听朋友说起，铜川也有个路遥纪念馆。我暗吃一惊，这么长时间了竟然不知道。当即决定，明天就去看看。
　　 时令已过雨水，昨日还是暖阳高照，气温飚至20度左右，今天却断崖式的跌至零下4到6度。人们急急脱下刚换上的春装，翻箱倒柜又找出了臃肿的棉衣棉裤。关中道的柳枝已经泛出鹅黄色，迎春花正在盛开，铜川却看不到一丝的春意。远处的山山峁峁呈现出黄土高原特有的枯黄色，树木干枯的枝丫伸向天空，好似在质问上苍，春天去哪儿了？
　　 我顾不得寒冷，脚下生风，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路遥纪念馆去，似乎早已约好去探望他。
　　 从铜川新区出发，到印台区沿305省道前行，我睁大眼睛仔细的寻觅路遥当年的足迹。汽车颠簸在忽高忽低的黄土高原上，如同行驶在波浪滔天的大海里，起起伏伏，上沟下川，峰回路转，看不到尽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与《平凡的世界》里的主人公孙少平在并肩同行，坐在尖头大卡车四处漏风的车厢里，行进在去大牙湾煤矿的路上。一路上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激动，忐忑与神秘。孙少平兴奋的是自己就要成为国家正式的煤矿工人了，再也不用回到那鸟不拉屎的家乡受恓惶；而我激动的是，终于走近路遥了，就要走进自己心中膜拜的大作家路遥先生曾经生活、工作过的地方，说不定还能捡漏到他曾经使用过的小物件呢。
　　 汽车爬上了黄土高原弓起的脊梁，两旁是被千百年风雨涤荡过的沟沟壑壑，深不见底。公路两边高大的白杨树那干枯的枝干整齐向上，紧紧收拢，腰杆挺得笔直，像似一列列整齐的士兵，坚挺着不屈的脊梁。又好像是路遥笔下耿直而憨厚的西北汉子，在任何恶劣环境下，都保持着不屈不挠、积极向上的精神。突然，一尊大理石半身石雕出现在前面的丁字路口，那分明是戴着眼镜，双臂抱在胸前的路遥先生，他用深邃的目光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北方苍茫的高原，那儿沟壑纵横，山山相连，如苍老年迈的父亲脸颊上的皱纹，纵横交错，饱经沧桑。那一道道山沟一道道梁，牵着他的心扯着他的肝。那儿有他热恋的土地，有年迈苍苍的爹娘和乡亲们；那儿是自己成长的摇篮和根之所在，日思夜想，魂牵梦萦。他的眉宇间透露出忧郁、痛苦而又倔强的神色，他的心胸如奔腾的大海，博大而汹涌。他热爱那片土地，死死活活的爱着它，他的生命源泉源于那片贫瘠的土地。记得他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获奖后，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外出讲学归来后，他站在飞机的舷梯上，看到熟悉的祖国热泪滚滚，他好想匍匐在大地的怀抱，亲吻脚下这片热土。“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意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在这个创造了你生命的地方，会包容你的一切不幸与苦难，就是生命消失，也能和故乡的土地溶为一体。”这就是一颗伟大的赤子之心，一颗热爱祖国热爱家乡的滚烫之心，哪怕是用自己的生命回报祖国，回报母亲，他会毫不犹豫，在所不辞。他不但是陕北人民的骄傲，更是忠于祖国人民的好儿子。
　　 在路遥塑像的背后，一副呈弧形的大型照壁上，详细介绍了先生的生平和当年为了书写《平凡的世界》而在鸭口煤矿（书中的大牙湾煤矿）体验生活的点点滴滴及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辉煌成就与重要地位，高度评价了路遥的一生是苦难而又奋斗不息的一生，是贫困而又富足的一生，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是“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孺子牛的一生。
　　 沿路遥塑像右边不宽的水泥路一路而下，约三、四公里就到了沟底，经路人指点才知，向左是广阳镇街道，向右就是鸭口煤矿的所在地。当我看见鸭口煤矿的轮廓时却怯步了，那种感觉好像小时候盼着过年又怕过年的美好时光短暂而失去；又好似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款美食，却舍不得下咽，生怕还没品出味道来，一口吞没了。远远地，鸭口煤矿几个红色大字在乍暖还寒的阳光下一片猩红，如同路遥挥舞着旗帜在向我们招呼。我弃车步行，在刺骨的寒风里一步一步走向心中的圣地，感悟着当年路遥走在这条道上的感觉。恍惚间，我觉得自己就是初次来到煤矿的孙少平，“仍然提着初走黄原时从老家带出来的那只破提包”，走在通往大牙湾煤矿唯一进矿的山路上。凌冽的穿沟风如无数枚银针扎着我冻僵的脸庞，狂跳的小心脏按捺不住，激动得脸色涨红，只感觉到脚下步履紊乱，如同漂泊多年的游子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家乡，踉踉跄跄地到了矿部所在地。
　　 在这个不到一公里长，东西走向的街道西头，还有一家叫徐家沟的煤矿，而鸭口煤矿却占据了街道的多一半。街东口左侧竖着一款景区特有的指示牌，竖行写着“鸭口·路遥文化展馆”。字的下方有一个硕大的箭头直指左侧，左侧是一栋两层高的办公楼，一看风格就知道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产物，我却看不到路遥纪念馆在哪儿。到了楼跟前才发现，处于楼中央的大门右侧有一副打开的书本形状的金色牌匾，上面依然写着“鸭口·路遥文化展馆”。这就是路遥纪念馆吗？我推开虚掩的奶油色木大门，一眼看到瘦长的走廊尽头，有个类似会议室的双扇大门紧闭，门上方 “路遥文化展馆”的字体却没有街口和楼前那般龙飞凤舞，好像出自中学生稚嫩的手笔。一推门才发现锁着，从门缝向里张望，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今天2月8日，星期三，怎么没人上班呢？整栋大楼静悄而清冷，好像是一座被遗弃的屋子，冰凉而没有一丝的生气。我爬在没有封闭的楼道向外看，这才看清这栋楼自下而上五层高，沟底三层，沟上两层。所以站在街道只能看见两层高。我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便逐层寻找管理人员。终于在底下一层的职工活动办公室找到了一位貌似已经退休了的老人。从老人的河南口音里我知道了，这儿就是路遥当年写《平凡的世界》体验生活之地，除此之外当地再没有第二家路遥纪念馆，矿上正月十五之后才收假，现在处于闭馆状态。我失望地走出大楼，发现在大楼的左侧是一幅幅不锈钢制作的玻璃宣传栏。透过橱窗，我试图通过那一张张发白、发黄照片里，搜寻当年路遥的身影，可惜没有。但是，穿越不同时代的煤矿工人，发现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一张张满是煤灰却充满着真诚而憨厚的笑脸，一身的煤灰，黝黑的肤色，黑红相间的安全帽，宽大的工服被煤灰侵蚀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我似乎看见了孙少平就在他们中间，坦荡、真诚而朴实，他傻傻而又幸福的微笑着。他是看到了亲爱的晓霞还是苦命的惠英嫂，还是坐在窑洞里慈祥的奶奶？笑的那么灿烂，那么开心，那么有感染力，让人忍俊不禁的跟着他们一起微笑。他们曾今居住的那一排排窑洞，大部分已经被复垦了，但从遗留的丁点原貌里还能分辨出当年那一排排、一层层宏大规模的窑洞宿舍，住上千号人应该没问题。那窑洞里似乎还回荡着孙少平第一次领到工资时发自内心兴奋的笑声，他除留够本月伙食和买一床铺盖的钱外，将剩余的五十元全部寄给了父亲。 “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是的，这是他正式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的工资。他能想象来，这张汇款单出现在双水村将意味着什么。他似乎看见，父亲是怎样捏着那张纸片走进了石圪节邮政所墨绿色的大门。” 这哪儿是孙少平呀？分明就是憨厚、忠诚、朴实的游子路遥那腔热爱家乡，热爱亲人的一片真情啊！
　　 看着不远处的矿井，我似乎看到了孙少平与路遥的身影在交替着上下井，在几百米的地下一身煤黑，挖着怎么也挖不完的煤层。那闪耀着黑金般光芒的煤块，分明就是人生取之不尽的财富，只要你勤奋努力地去开采，才会拥有用之不竭的生活源泉。
　　 与路遥文化展馆遥遥相对的是那座位于对面半山腰的“大牙湾员工食堂”，不知这食堂是以前就有还是《平凡的世界》发表后矿上改的就不得而知了，但当年孙少平也好，路遥也罢，肯定在类似的食堂里吃过饭，就过餐。这里流下了他们的汗水与泪水，回荡着他们爽朗的笑声与喝彩声，响彻云霄，久久不能散去。面对这沉寂的食堂，我似乎看到了孙少平那因缺乏营养而瘦小的身影，夹着碗筷，在冬日干冷的阳光下，匆匆进出于食堂。这食堂应该是鸭口煤矿留给《平凡的世界》的唯一念想。
　　 2013年我曾出差陕北，路过清涧县石咀驿镇，在路遥的老家看到过一个新建的路遥纪念馆，那纪念馆秉承了延安窑洞的建筑风格，又揉合了西方欧式建筑方式，宏大而气派。著名作家冯骥才题写的馆名在阳光下更是熠熠生辉，纪念馆门前地板上雕刻着象征路遥生命历程的一组数字看得人潸然泪下，从1949年到1992年，路遥在人生的旅程上仅仅走了43个年头。他的一生困苦而又凄凉，平凡而伟大。如果说苦难是人生一笔不可多得的财富，那他就是亿万富翁。如果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老天将大任降于他身，使其成为上世纪80年代文学陕军的领军人物之一。但却忘记了将灾难从他身边带走，使其过早的离开了深深热爱的故土。路遥自己就是一出悲剧，以悲剧开场，又以悲剧快速的结束，这是我国文学界最大的悲哀。
　　 尽管我没能看到这个路遥文化展馆的具体内容，但相比清涧的纪念馆来说，这儿更加真实而生动，人为雕琢的痕迹非常少。山还是曾今的山，水，依然是当年的黑水河，自然环境没有改变多少。在这儿，我甚至认为自己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与欢乐，忧郁与豁达，真诚与朴实，更多的是他那脚踏实地、贴近生活，真实再现一代平凡人史诗般的奋斗史感动着我们一代又一代人，为后人留下了一笔弥足珍贵的精神食粮。
　　 离开鸭口煤矿时，活动中心那位貌似退休的老人追出门外，用标准而流利的河南口音对着我的背影喊道：“过了正月十五就收假了，到时你们再来吧。”
　　 他难道是路遥笔下孙少平的师傅、王世才班长的原型吗？或许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