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我们科室有大喜事了！
　　 我们的老护士长慧美，马上就要结婚了！
　　
　　 一
　　 算起来，如今六十开外的慧美应该是我的老师加领导了，因为打从工作之日起，那二十多年里，我几乎就一直是她手下的兵，而她也一直做着我们科室的护士长，直到退休。
　　 看起来，我与慧美是应该有着很明显代沟的两个人，因为我俩之间相隔了二十多年的距离！按理说，我们这样的两个人如同春天的蚕豆花与冬天的腊梅花是开不到一处去的，可事实是，我和她居然在日积月累的友情堆积下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成了忘年交。
　　 慧美，她原本名叫晓慧。说到这慧美名字的来历，里边可是藏着故事呢。据说好多年前的某一个晚上，内科病房里住进了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当时，那老太太是因为突发肠胃病被邻居们紧急送来医院的，送的人说老太太有两个儿子都在部队工作，这不，老太太这一病，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当时正值夜班的晓慧就对那些人说，让他们放心，她会抽出时间帮忙照顾好老太太在医院的一应事情的。之后，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说是协助晓慧看护老太太的，这一来，整整的十多天里，晓慧硬是做到了上班、照顾老人两不误。每个晚上，她更是把病房当成了宿舍，干脆就陪在了老人身边，她端茶、送水、喂药、伺候一应生活之事，似乎成了老太太的编外女儿。当然，做这事期间，科室的同事们事先并不知道其中的隐情，有的甚至还以为那老太太就是晓慧的亲戚，对此，当一次又一次有人问起的时候，晓慧还真的告诉大家，说那老太太就是她的老姨。这事直到老太太的两个儿子先后回来，直到老太太出院，大家才从老太太和她儿子的嘴里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原来，老太太与晓慧根本就不是什么亲戚。后来，老太太出院的时候，她的两个儿子背着晓慧给医院送来了大红的锦旗和感谢信，他们在感谢信里称呼晓慧是心美、人美的慧美姑娘，是他们家的恩人。也就从那时起，慧美的名字渐渐在科室乃至整个医院叫响了。
　　 之后，好多年过去了，据说，那老太太和她的两个儿子倒是真的与慧美成了不是亲人的亲人，尤其是那老太太每逢村子里有人来医院，她总要想方设法地让其带一点地皮蔬菜，并且千叮万嘱：“你们见到慧儿一定让她抽空来我家耍耍哦！”而那两个儿子呢，只要回家探亲，慧美这里是少不了走一趟的，每次见面，也还总是叫着慧美的名字。这一来，慧美的名字便慢慢地全面覆盖了原先的晓慧之名，以至于后来参加了工作的我及至比我晚到的一些护士姐妹们还以为这个护士长的名字就叫慧美，也跟着人前人后喊起了慧美，而慧美呢只是形成了习惯似的，只要有人喊慧美，也不管是谁，她总是有叫必应，仿佛她本来就是叫这个名儿的。
　　 当然，为此事也曾经不止一次有人提醒过我们这些小字辈，尤其是科室的老姐大李，大李操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对我们说：“我们叫慧美那是有历史原因的，你们这些个乳臭未干的傻丫头片子，怎么也依葫芦画瓢老大不尊起来？这慧美是你们叫的吗？再怎么着，你们起码总得喊一声护士长啊！”而慧美倒好，她总是笑微微地为我们说话：“大李，这都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呀，我说，你千万不要吓着了这些丫头，怎么？叫我慧美不好啊？告诉你，我还就喜欢大家叫我慧美，至于那护士长的头衔呀，叫了也长不出一块肉不是？”说完，回头对我们说：“你们别听大李的，你们原先怎么叫的还怎么叫，顺口就行。”
　　 撇开名姓的闲话，现在，该来说说慧美的婚事了。话说，这段时候，慧美的头发已经在我们一帮子人的起哄下染了色，婚礼那天的衣服也已经买了，现在可以说，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可就在三天前，大李突然告诉我说，“这回慧美又遇到尴尬了，搞不好这婚还结不了。”
　　 我忙问：“为什么？”
　　 “说不好，可是我这心里呀有感觉，估计这几天呀，慧美又有了心事，还不小。”
　　 慧美到底有了什么样的心事呢？以至于还会影响到结婚的大事？这一次，大李没有细说，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唉，慧美这个人哪……”
　　
　　 二
　　 说起慧美，她话不多，贤惠而温软，能干而不事张扬，当然，撇开年轮和操劳的痕迹，单单从她脸上如今依旧白皙的肤色和精致的五官来推断，年轻时候的慧美也一定是个美人儿。
　　 按理说这样的一个女人是能够得到上天的眷顾的，她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继而有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可是，怎么说呢？对照慧美的人生，我只能说美貌和命运，很多时候是不成正比的。
　　 据大李说，慧美早在幼年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之后，孤儿寡母多亏了舅舅的帮衬才度过了苦难的童年，所幸，成年之后的她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成了县医院的一名护士，再后来又有单位同事做媒，花季年华的她嫁给了当年那个在医院化验室工作的比她大五岁的小刘。
　　 用现时的眼光看，她与小刘当年算不得彻底的自由恋爱，可也不能绝对的算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确切地说，两个人都是在适合谈婚论嫁的年岁里受了好心人的撮合而走到一起的，虽然开始的时候说不上有多少的你情我爱，但起码也是看起来十分相配的。
　　 很多人都说，婚姻么，说穿了，就是两个看起来相合的人合成一个家，用柴火水米煮成一锅饭，用油盐酱醋混成一锅菜，干也好稀也罢，咸也好淡也罢，感觉不错就行。
　　 事实也确实如此，这两个人的婚姻，因了小刘的一见钟情，更因了慧美的天生丽质和温和性格，加上凡事忍让的宽和，婚后开始的几年里两口子真的是琴瑟和谐、恩爱有加的。
　　 可谁曾想，上天很多时候也是有嫉妒心的，两口子在平安度过了婚后最初几年后，突然有一天，她老公莫名其妙地“疯”了。
　　 说起这个“疯”病，根据后来人们的背后之言，得的似乎有点玄妙，传言说，没有什么特别的诱因，也说不得是真傻还是假“疯”。传言还说，那时节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虽然戴高帽游街的事情已经渐渐式微，但还是个个人心惶惶、人人提心吊胆的，再加上小刘本身的出生有点问题，他的父亲还参加过国民党，这一分析，他这病就保不住是吓出来甚至是装出来的“疯”病了。
　　 这事究竟是真是假？时过境迁，说的人无法确定，我们这些后来人更是无法判断，而我们大家所知道的情况是，当年作为医院里一介平民的小刘，据说在犯病前做了一件最大的错事。某一天，他居然把一张崭新的《人民日报》的报纸擦了屁股，而这恰恰又被单位的同事外号“笑哈哈”的张三毛看见，并当即朝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还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
　　 也许就是那一眼的意味深长，也许还并不见得就不怀好意了，顷刻间，小刘的脸就从春天走到了寒冬，他感觉到了不寒而栗的害怕。就从那时起，小刘慢慢地整个人都变了，原先一直温和开朗的他沉默了不爱说话了，接着的好几个晚上他甚至于偷偷去了张三毛家的门外，据说，他去的目的很可能是为了向张三毛说一些好话，让其不要揭发他，可最终去了几次的他终究没有推开那扇关着的门。
　　 求饶的路让他自行断掉之后，他的心事日渐沉重，之后，他就有了一些反常的举动，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把那件报纸事件不停地放在脑海里过滤，他反反复复地在慧美面前诉说那天的经过，他说：“我那天不是闹肚子么，肚子里一阵翻腾，我也就顾不得其他了，顺手就从桌子上拿了那张纸，谁知道我拿的竟然是张《人民日报》的报纸，倒霉的还恰恰被张三毛看见了！”他不停地问慧美：“你说这事是不是很大？我是不是要吃官司了？”以至于后来发展到不停地在嘴里叨叨，不停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还一边走一边双手交互厮打面孔，嘴里还自言自语：“我犯事了！犯事了！我傻！我该死，我罪该万死！”
　　 “怎么办？怎么办？”
　　 “晓慧呀，你得救我才好！”
　　 “唉！看起来，你也是救不得我的。”
　　 这样唉声叹气心事重重的，时间久了以至于晚上整夜整夜的失眠，在屋子里来来去去的走个没完没了，当然，这样一来问题肯定来了，由于心神不定惶惶不可终日，先是生活规律彻底打乱了，接着工作更是不能好好做了，常见的情景是，上着班，或呆怔着一言不发，或自言自语，更有过几次，他抽着病人的血突然一手拉住了对方的衣襟问：“你说，我是不是很傻？”“你说我是反革命吗？”
　　 基于这种种反常，科室里有人贴出大字报说他居心叵测扰乱社会正常秩序，还有人干脆把其情况反映到了医院领导那里，说他不是装疯卖傻就是真的犯了“疯”病，并说这样的人站在作为人民医院窗口的位置是有碍医院形象的，于是，单位领导批示说：“这样下去迟早要出大事情，不能因此而影响了医院的声誉！不管真假干脆让其暂时停职，至于他是不是居心叵测，得再看看。”小刘停职之后，慧美又带着他找了专科医生为之看诊，最后确定为抑郁了，真的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让慧美好生照看，实在不行还得住院，而彼时她女儿刚刚年满五岁，儿子还在牙牙学语。
　　 最终，慧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老公留在了自己身边照顾，她想老公只是出于害怕，只是精神有点病，俗话说，心病还得心药医，要是把思想有病的老公送去精神病院，与真正的精神病人关在一起，她于心不忍。
　　 老公病了，更何况这样的病还是不能沟通不能好好交流的病，对于慧美来说，那真是一场意外之灾，一场塌天大祸。开始的时候，她曾经试图用自己的一己之力唤回他，她苦口婆心地劝导，她轻言细语地开解，她甚至专门与同事调了休在家陪了老公好几天，可最终，她老公的病似乎越犯越重了，他总是我行我素，对慧美的劝说当做耳边风。
　　
　　 三
　　 那一段时间可以说是慧美最难的时候，她不但要一个人持家带孩子，要白天黑夜地三班倒着上班，还要时时留着一颗心看管老公。其实，这还不算最难的，最难的还是钱。那时工资本身就小，生活本身就捉襟见肘。整整两年的时间，老公的工作因为这说不清的“疯”病而被迫停了下来，而后单位很快就停发了她老公大部分的工资。这一来，本来就艰难的家因为这意外的变故变得更加困难了，更何况恰逢那时候，远在老家的婆婆又突然生了重病，公公写信来说要一大笔钱治病，慧美只好先借了钱给公公寄去。
　　 撇开钱的尴尬，慧美的麻烦还有很多，病了的老公除了在家表现得严重出格外，还常常玩失踪，失踪前他有时会对慧美说：“这是猫捉老鼠的游戏，我是老鼠，你是猫，看你能不能找到我。”令慧美哭笑不得的是，自我命名为老鼠的他每次跑，都跑得无影无踪，每每这个时候，慧美就一边摇头一边自语：“这个冤家又不知道那根线短路了，唉，也不知道我这儿心里急得热锅里爬蚂蚁啊！”话罢，只好让五岁的女儿带着弟弟在家守着，而她则出门满世界去寻找失踪的老公，好在每一次总是有惊无险，老公总是会在她千难万难的寻找下归家。
　　 有人说，苦日子是用忧愁的土覆盖了脆弱的心，对于那时候的慧美而言，那一种无法言说的忧愁就是无序的乱丝缠裹了她的心，让她的心在压抑中呻吟，在萧索中颤抖，在疼痛中流血。
　　 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慧美就用这艰涩的“熬”字为自己鼓劲。
　　 日子苦，她省下自己的吃和穿，尽量让孩子和老公衣食无忧，有时候科室同事好心给了几块糖、几块饼、几个鸡蛋，她也会巴心巴肺地留给孩子们分食。当然，那个时候的老公在她的心目中也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她是绝对不能亏了他的。
　　 日子累，她就强逼着自己硬撑着，白天，她把孩子安排好了去上班前，总要轻言细语地反反复复地叮嘱老公，尽管老公对她的话总是答非所问、置若罔闻。她会一遍又一遍地安慰他：“你放心，没人来抓你，你不是坏人，有我在呢。”
　　 “你在家好好呆着，我马上会回来的。”
　　 当然，叮咛归叮咛，心是断断放不下的，每次出门上班前，她会细细地检查老公的衣袋，看看那些她写的纸条还在不。平时里，为保万无一失，她会在老公的衣袋里写下几张纸，每一张都写上老公的名字、家住哪里、怎么联系。那时居家还没有电话，她就拜托了传达室的那几位师傅，并且把传达室的电话号码也写在了纸片上，她常常对着懵懂而看似无知的老公说：“这样，可以以防万一。即使你忘记回家，即使我一时找不到你，我起码也有一点放心了。”
　　
　　 四
　　 漫长的两年过去了，两年里，慧美为了老公的“疯”病耗费了多少心血，期间找过老公多少次，有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她记不清也数不清了。昏乱的混沌里，她只依稀记得，下班回家了，那疲累的身子还没有挨上凳子就发现老公突然失踪了；晚上，当哄睡了孩子的她回头招呼老公睡觉的时候，她又不见老公了……更难忘的是那些个漫天飘雪的早晨，她带着无助在呼啸的寒风中哭喊；那些个风急雨骤的黄昏，她带着慌乱在落地沸腾的雨中踽踽独行；那些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她蓬乱着发丝在旷野里寻找；那些个骄阳似火的午后，她心焦力淬和着汗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