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水栈，如同灶台，妇人离不开。
　　 水栈在河滩上，距岸上有十二级台阶，用四根石柱顶两块石板挑出河沿，搭成水栈面。看上去平淡无奇，妇人每天要在这方寸之地忙忙碌碌，塑造生活，岁月叠加在台阶上的脚步，清晰地印出一串串苦涩酸甜。
　　 清早，公鸡啼了三遍，吱扭——大门开开。隔壁方婶扭着浑圆的屁股出门倒马桶，又沿着台阶走到水栈下游洗涮。紧接着，蒋婶、王婶、叔婆，也都来到水栈。嚓嚓嚓的淘米声，与唰唰唰的涮马桶，恼了柳梢啾啾鸣叫的黄鹂，轻摇双翅飞走了。
　　 淘好米，妇人们又在水栈面上洗衣，嘭嘭的棒槌声，声声清脆，回音盘旋在村子的上空，似击打懒汉屁股。出工的哨子响了，她们急乎乎地离开水栈，扛着农具进入田间。
　　 河水是活的，清得能照人。天气一热，妇人们蹲在水栈，面对河水梳洗秀发，犹如一窝喜鹊，在巢上叽叽喳喳，说孙家的公公王家的儿，还有村里那些隐秘的新鲜事儿。英英姑娘听得心里突突地跳，瞧着水中自己的俊模样，扑哧一声，偷着笑。婶子们于是逗她，英英姑娘想对象喽！
　　 雷雨天，鱼虾戏水，赫然可见，虾须浮出水面，伸手能牵。少妇、少女、半大男孩从家里拿着米筲箕、畚箕赶到水栈，有蹲的，有跪的，还有赤足挽袖踩在浅水里的，抢捕游虾。水栈面上也像起了市头，你挣我抢，你挤我拥，嘻嘻哈哈，荡漾得河水堆满了欢乐！
　　 强宝叔弱智，却有个僻好，喜欢往妇人堆里钻。只要有妇人在上水栈，他就精赤精过来忽冷浴。老堂娘娘倒也不怕，与他调侃，泼水轰他。新媳妇、大姑娘，害羞不敢，红着脸骂上一句“讨厌鬼”，端起洗衣盆走了。一会儿，他老婆蹭蹭跑过来，骗他上岸，拧住耳朵拽回家。身后暴出一阵愉悦的笑声！
　　 饱经生活磨难的妇人，难得看到她们这么快乐。
　　 农忙季节，田里活、家务事，她们吃的苦远胜于男爷们。男人凭着一身蛮力，在田里干重活，家务事很少干。妇人农活没少干，还有一摊子家务活等着做。
　　 方婶已是两个女儿的母亲，村里人喜欢叫她新媳妇。家有年迈的婆婆，缠小足，腿脚不便，她一天到晚忙不完家务活。中午，从田间回来，身影在水栈上来回穿梭，淘米、洗菜、提水，女儿蹦跳着跟来跟去，烦了她说：“快回家，跟亲娘去。”傍晚时分，她忙完了晚饭，又在水栈上给婆婆漂洗裹脚布。
　　 村里孩子都是放养的，大孩子领着小孩玩。农忙时，只要出工哨子响，就得丢下手头的活，快步往田头跑，谁家也顾不上孩子。到了大热天，把三四岁的小孩子留在家里不放心，怕他们去水栈玩水，常常吓唬说，河里有“落水鬼”的，小孩子到水栈上玩，要被拽进河吃掉。天黑了，收工回家不见孩子，马上站在场院上大声叫喊，没有应答，就赶紧去水栈望望。妇人们虽然习惯了放养孩子，但总是放心不下，害怕在水栈上出事。
　　 王家婶婶人到中年，丈夫早逝，五个孩子还未成年，公婆也已七十多了。日间参加生产队田间劳动，收工回到家里，家务活怎么也做不完，忙到半夜。寒天里，水栈上风刺骨，水蚀骨，砸开冰封用水，肉笃笃的手，冻得根根指头都像红萝卜，经不住风摧水蚀，结了肿块，慢慢溃烂，钻心似地疼，还照常到水栈洗涮用水。没法子呀，丈夫早逝，孩子小。有人说她命苦，可她逆命而行，硬是用这双肉手撑起了这一大家。
　　 我娘的手，粗壮有力，不长冻疮。她常常是一手拎着米筲箕，一手拎着一竹篮脏衣裳，上水栈淘米、洗衣。洗衣，要泡在碱水里揉搓，再到水栈用棒槌捶打、漂洗，手指浸得发白，让风一吹，又发干，裂了多道血口子。晚上，她坐在床沿上，对着煤油灯，将松香烤化，滴进裂口，痛得嚯嚯叫，随后用橡皮胶布缠上，裂口慢慢软化，过一段时间愈合。可是，再过一段时间，手指又裂口。
　　 我看得揪心：娘真苦哇！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娘上水栈淘米、洗菜、漂衣、涮马桶、提水，做着同样的事情，从不感到枯燥无味。看到家人吃着喷香的饭菜、穿着干净的衣裳，她满足了，心也甜了，再无其他奢望。
　　 对村里的妇人们来说，一生离不开水栈、灶台、田间，如架上辕的水牛，在岁月的长轴上转，跑不出这个圈。水栈又是连接两端的中心，既有欢乐的春夏，又有痛楚的寒冬。无论是欢乐还是痛楚，都对家人倾注了全部的爱。
　　 岁月流逝，绿水不再。水栈长满青苔，蓝藻、青萍覆盖河面，水成浊汤，让人望而却步。河水不能用了，男爷们开掘一潭深井，垒起高高的水塔，埋设长长的管道，和城里人家一样用上了自来水。
　　 缺了水栈，妇人们若有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