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知是第几日了。
　　 与天斗，其乐无穷，他可算知晓了这个中妙处。他在这有些潮湿的地面上像个蚂蚁一样地爬着，跟与他碰面的所有生物抢夺着食物。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上有多肮脏，混着各种生物粪便与尿液气息的泥土完美地附着在他那身已经辨不清色彩的华服上，像是又一层暗色的优雅的貂裘，而嘴角有些鲜红的血痂倒显得有些突兀了。他爬不动了，干裂到都没有血渗出的唇在微弱地一张一合。他怕死，于是用他浸满泥土与鲜血芬芳的手指狠狠地插入地面这堆松软的排泄物中，拼命地向后刨，像狗一样。他渴望像今早一样有条蛇能主动靠近他，为他提供前进十米的力量，可是并没有。他努力在身旁的泥土中翻找着死尸，他要肉。他感觉自己已经半辈子没吃过肉了。最初还有一些鼠肉，蛇肉，以及他都说不上来名字的生物的肉，可这几天他越爬越慢，而死尸竟然也越来越少，他随手找了些植物混着粪便就咽了下去。而后便躺在泥里有些失神地望着天，直至睡着。
　　 忽然，他感到一些东西在脸上蠕动，他有些狂喜地一抓，可就是怎么也送不到嘴里。他感到一阵微弱的鼻息在逼近自己的肩膀，他知道，猎物来了。他闭着眼，靠着这三个月的本能向前拼命地咬去。果然，一股熟悉的暖流浸润了他的唇，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让他的牙齿闭合，来撕下那块肉。猛然间，他感到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分离了出去，可他没有力气去顾及那些。他动了动头，有些艰难地咬下了那片肉，含在嘴里，满意地躺下了。他已经没有力气咀嚼了，只是贪婪地吮吸着来自那片肉中的血液，渐渐地睁开了眼，恢复了一些气力。他用手把嘴里的肉摁着咽了下去，然后又累得睡着了。他不知道多少次想一睡不醒，可总是以为已经到地府后莫名地醒来，就像现在。他知道肉消化了，因为他可以起身了。这时他才感觉到肩膀的疼痛，原来是被咬掉了块肉，他不在意地想着。这几个月已经不知道掉了多少块肉了，要吃肉，自己就要贡献，这是他积累的经验。他用手抄了块泥巴，想糊住伤口，可当他摸到那个伤口时，有些震惊与狂喜，这不是兽的齿痕，难道是……他缓缓地转头。
　　 他不知道自己在下一刻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个人，也在直勾勾看着他的人。
　　 两个人都想好好的哭一次，可惜已经没有多余的水分供他们挥霍。
　　 船失事了，什么也没了。他以为只有他一个人活着漂到了岛上这里，事实上这几个月他真的已经这么认定了。他最初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怕到夜夜大叫来驱散孤独直至累得睡着。他怕死，这或许是他的优点，所以他活到了现在。他甚至已经忘却了自己是一个人，他渴望自己变成一只兽，一只只为生存到死亡的兽。直到他看到了他。
　　 他们是认识的，不，某种程度上应该算的上亲人了。十载同窗，同为一镇的员外，两个人名望都很高，并且亲如兄弟，这一时成为当时镇上人津津乐道的佳话。然而此时的相遇却是有些平静。
　　 “明远。”他只能模糊地叫出这个名字，很久没说话了。对面的人也是有些模糊地叫出他的名字：“清远。”两个人挣扎地靠向对方，搂在一起，他们太享受这个来自同类的拥抱了，这样过了很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着对方肩膀咬去，有些野蛮地撕了一块肉，仿佛理所当然，却又在咬第二口的时候停下了。他们怕死，更怕对方死。他们没有说话，就这么搂着睡了，睡了很久。
　　 第二天，他们又撕了对方的一块肉，一直到第六天。因为一边的肩膀已经没有什么肉了。他们在今天都使劲的推开了对方，有些压抑地盯着彼此。最后还是明远先开口了。
　　 “船是不是你凿的？”明远说得很慢。
　　 “你不是也背着我凿了么，还把我用来救命的舟给沉了。”
　　 “可笑，难道你没背着我凿破我的舟？”
　　 “你就这么恨我，这么想置我于死地！”
　　 “难道你不是？”两人说的越来越顺畅。
　　 “那关阿雪什么事，你要下毒害她？”话题一下子回到了几年前。
　　 “你放屁，我没有！要不是你送来那碗堕胎药，我唯一的孩子怎么会死！那你还有什么资格留有子嗣？我没有害阿雪，那只是碗绝孕的药，我不知道会配错药，我不知道！”
　　 “可怜阿雪真的以为你放下了，抢过药就喝了，你个畜生！”
　　 提起那个女人，两个人都不由地激动起来，再也没有平日里的大儒风范。但转瞬，两人头就有些晕。
　　 “畜生？我与阿雪青梅竹马十年，要不是你暗中勾引她，我们早就成婚了！”明远失落的骂着。
　　 “你也配，就你这种只会背后搞鬼的小人，根本配不上阿雪！”
　　 两个人似乎根本不在乎眼前的晕眩，坚持着说着。
　　 “小人？你也配说小人，你以为当年的科考我不知道是你送钱断了我的仕途么，要不是你，我能窝在那个小镇子里那么多年么！”
　　 “怎么，难道你就没有断我的门路！你活该，活该阿雪不跟你！”清远有些狰狞地嘲笑着他。
　　 清远疲惫地看着他，声音突然低了下来：“既然都知道，那你现在为何不杀了我？”
　　 “那你呢，你又为何不杀了我？”明远的声音也突然低了下来。
　　 两人沉默了许久。
　　 “我怕一个人活着。”
　　 “我也怕。”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这三个月，两个人似乎都明白了一件事，孤独比死亡更可怕。
　　 “我原谅你了。”
　　 “我原谅你了。”
　　 突兀的却又理所当然的，两人同时说了出来。
　　 又是一阵莫名的沉默。
　　 “我知道你派人杀过我。”
　　 “我知道你给我下过毒。”
　　 “我知道你杀了我爹。”
　　 “我知道是你爹误杀了我爹。”
　　 这简单地几句话，整整憋了十几年。
　　 “我什么都知道。”
　　 “我什么也知道。”
　　 两个人有些倔强地坚持说完了这最后略显多余的一句。说完之后，两人突然觉得阳光格外的温暖。
　　 两人用尽所有力气给了对方一个最完美的笑脸，爬过来又搂住了对方。长时间的对话让他们实在坚持不下去了。他们朝着对方另一个带着粪便的肩头用力地咬了下去，不知是疼痛还是怎的，在肉被撕离肉体的一瞬间，两人都拼命地挤出了一滴泪。随即就含着肉片缓缓睡着了，这一次，他们睡得很久，很久。
　　 “赵明远，李清远，是不是？”两人被野蛮地摇醒，听到后，有些混乱地应了声“是”
　　 “终于找到了，找了你们小半年，原来躲在这。跟我们走吧！”两人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有些迟疑却没有恐惧，片刻就有些理所当然。两个人笑着对对方说：
　　 “我恨你。”
　　 “我恨你。”
　　 然后起身，一脸轻松地跟着牛头马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