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的电梯，偏偏这会坏了！”张素萍脚踩一双玫红色高跟漆皮鞋，蹬蹬蹬快步往十五楼爬去。一头波浪长发随着身体地扭动晃来晃去，额头鼻尖缀满细密的汗珠，脸颊喝醉酒般通红。
　　 她停在十一楼，抬头望着长长的楼梯，胸口剧烈起伏不止，双腿酸困沉重。
　　 稍作休息，张素萍咬紧牙关接着往上爬，一手按着砰砰跳动的心脏，一手扶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挪动沉重的步伐。
　　 “妈……”张素萍一边换鞋一边大声喊道。
　　 “办妥了吗？”张素萍的母亲李慧敏拖拉着一瘸一拐的右腿，从卧室出来。
　　 “看！”张素萍举起手里鲜艳的红本本，眉眼上挑，笑容从嘴角开裂。
　　 “嗯，好，好得很！”李慧敏双手捧着红本本，上上下下认真寻找女儿的名字。
　　 “别看了，真的换成我的名了，”张素萍美滋滋道，一边接过红本本，小心翼翼放进坤包，咔嗒锁上金属锁扣。
　　 “我不催你，你还犹豫不决！”李慧敏厉声嗔怪。
　　 “唉，毕竟王成对我不错，孩子又是亲生的，他对家庭也很负责任。这么做我怕……”
　　 “哼！他要是真心在乎你，房本早应该加上你的名。男人哪，心思长在柳树上，野风一吹，乱了阵脚！我的教训还不够吗？”
　　 张素萍张了张嘴，眼神撞上母亲怨怼的表情，最终到嘴边的话没说出来。她低头小口喝着母亲专门为她熬的绿豆汤，汤清豆烂，爽口至极。
　　 母亲熬的绿豆汤，张素萍从小喝到大，没有谁能熬出和母亲一样好喝的绿豆汤。她处心积虑也是为了自己好，王成那里或许根本不会在意，他长年累月在外地打工，回家的短暂时间也顾不上管家里的琐碎。
　　 “喝完就回吧，一会梁毅下班看到你又该给我甩脸子了！”李慧敏焦虑地看看墙上的挂钟。
　　 “我刚爬了十五楼啊！一口气还没顺过来呢，何况电梯正在维修！”张素萍叫道。
　　 “走吧，走吧！”李慧敏推着张素萍往门外走。
　　 “哼，我怀疑我不是你亲生的！”张素萍长发一甩，摔门而去。
　　 梁毅是母亲现任丈夫的儿子，和张素萍同岁，在一家国有企业任职。母亲和梁毅父亲梁伟明结婚时张素萍刚参加工作，梁毅那时在外地念大学。
　　 父亲逝世时张素萍十五岁，母亲刚四十岁出头。父亲的头七还没过，爷爷奶奶就三番五次上门，要求母亲搬出这个家。
　　 张素萍气盛血旺，质问爷爷奶奶不讲理。爷爷粗大的手指头戳着房本上他的名字，嘶吼道：“张家的人才有资本住在这里！”
　　 父母结婚的房子当初是爷爷借钱买的。结婚后父亲的大部分工资拿去给爷爷还债，母亲一人的工资支撑家里的开销。
　　 小时候每次看到贵一点的玩具衣服，母亲都会哄张素萍“等还完房款，爸爸的工资不用给爷爷了，一定给你买最好的”。张素萍上小学时，书包拣的舅舅家的表姐的。她很懂事，从不主动向父母要求物质方面的享受。
　　 父亲临走前，紧紧抓着张素萍的手，眼睛盯着女儿的脸，嘴唇哆嗦半天。母亲呜呜咽咽道：“女儿我会养大，不会让她再拣别人旧东西的。”父亲慢慢松开张素萍的手，眼睛里依依不舍的光芒淡下去，直至那光芒熄灭，都没有从张素萍身上挪开。
　　 母亲从家里搬出来住在外婆家，两个舅舅成家后单另过。外公肝癌晚期去世后，外婆的情绪一直低落颓废。对子女动辄发脾气口不择言，舅舅们气极不来看她，她又摔东西砸门，称养的都是孽子白眼狼。
　　 张素萍心疼母亲的尴尬处境，不顾爷爷奶奶苦苦哀求，也从家里搬出来住进外婆家陪着母亲。
　　 高中毕业张素萍放弃高考，参加化工厂招工考试，进厂当了一名化验工。母亲则和丧妻多年的梁伟明迅速结婚。梁伟明矮胖健壮，圆脸弯眉，唇厚鼻短，五官凑在一起喜气洋洋的。他只有梁毅一个儿子。和母亲结婚后，常常说老天爷对他格外开恩，年过半百又给他送来一个女儿。
　　 梁伟明的旧楼房拆迁后换得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他极力邀请张素萍从单身职工宿舍搬出来，回家和他们一起住。
　　 李慧敏却想女儿早早成家，找个知冷知热的丈夫呵护疼爱。她忙着替张素萍张罗对象相亲，梁伟明跟在她后面不亦乐乎。碰到单位的老同事了解内情取笑他，梁伟明反而拉着人家帮忙给张素萍介绍对象，郑重其事对人家说，自己女儿的事做父亲的自然要盯牢，免得孩子阅历浅看走眼。
　　 梁毅抱着膀子抬高下颚语气冰冷，我妈活着时，也没见你这么贴心。梁伟明装作没听见儿子的话，他追着张素萍喊道，带对象回家吃饭啊！李慧敏很感激梁伟明能把张素萍当自己孩子看待，但是越是这样，越坚定了她为女儿终生早做打算的决心。
　　 张素萍在步行街逛了两个多小时，给自己买了一条裙子和一件外套，又给女儿在肯德基要了一份套餐，才坐上二路公交车回家。
　　 女儿放学后在学校的第二课堂学画画，五点半下课，回到家大概六点钟。张素萍算计着时间，下车去菜市场买份馄钝，娘俩晚饭就解决了。
　　 “爸爸，看我美不美？”“真好看！”“咯咯咯……”举着钥匙正要开门的张素萍愣住了，房间里传出女儿的欢笑声，“爸爸？”难道是王成回来了？他才走不到一个礼拜啊！
　　 张素萍心虚地打开门，女儿哗地扑上来，身上洁白的蕾丝裙子装扮的她如公主般高贵。“妈妈，妈妈，看爸爸给我买的裙子！”
　　 “大吃一惊吧！”王成笑眯眯地走上前，“给你的礼物！”一对精致的珍珠耳环变魔术般呈现在张素萍眼前。
　　 “你，你咋这么快休息啦？”张素萍心里直打鼓。
　　 “老婆，咱们的苦日子到头啦！”王成以为张素萍被他的突然出现乐昏头了，张开有力的臂膀搂住张素萍，“我哥的一个客户要去澳洲，上海的房子急于出手。虽然在市郊，但价格公道，而且可以分期给他。我哥已经签好合同，那家人一走咱们就可以入住了。”
　　 张素萍上高中时，班上的女同学流行看一本叫《上海服饰》的杂志。时尚前卫的流行服饰配上彩色图片美不胜收，魅力四射，吸引的一干女孩子痴迷难舍。那时起，张素萍对上海那个遥远的城市充满憧憬渴盼，梦想有朝一日能身临其境，体验一下诞生时尚元素的国际大都市的生活。
　　 王成自从知道张素萍的这个梦想，不止一次开玩笑，他要帮她实现青春的梦想。
　　 有了女儿多多后，家里的开支骤增，张素萍才知道钱的重要性。每月工资到手，还没完成几项计划就已经捉襟见肘。
　　 王成卖断工龄去上海打工，刚开始几乎没有收入，全依靠哥哥的接济。张素萍一人带孩子，日子拮据寥落，很少给自己添新衣服。这两年王成工作固定了，收入见涨，除过养活自己，还能给张素萍贴补家用。
　　 “你的梦想就要实现了，不高兴吗？”王成感觉到张素萍身体的僵硬。
　　 “可是，我去了没有工作，还有多多上学怎么办？”张素萍喜忧参半。
　　 “放心，我会安排。你嘛，就在家做做饭，打扮打扮自己就行了。我哥帮我又签了一家船业公司，给的薪酬是这个数。”王成张开右掌，神秘地冲张素萍摆了摆。
　　 “五十万？”
　　 “嗯，惊到了吧！”
　　 “那，那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上海居住了！爱死你啦！”张素萍探头在王成脸上啄了一下。
　　 “不过，我想把咱们家这套房子卖了，先把我哥垫付的首期房款还了。”王成毫不在意地说。
　　 “卖房子？”张素萍没头没脑地叫道。
　　 “怎么了？老婆？”王成诧异张素萍的剧烈反应，“我哥这些年帮了我不少，怎么好意思再让他出钱呢？”
　　 “可是……”张素萍心神慌乱地搪塞。
　　 “可是什么？你担心多多姥姥？梁叔对妈很好啊！前一次我回家，妈脚崴了，梁叔用中药给她煲猪蹄汤，还天天给洗脚，细心体贴得很。”王成拉住张素萍的手询问。
　　 “我，我还得跟我妈说一声吧？猛地离开她去上海，怕是她不适应。”张素萍躲开王成炙热的目光，低头闷声闷气道。
　　 “这必须的。不过我想妈会赞同我的安排。上海的教育比咱这先进，多多在那读书前程远大着呢！”王成眼光明朗闪亮，抓住张素萍的手使劲晃了两下。
　　 张素萍思绪混乱，不能再和王成聊下去了，她借口洗澡钻进了卫生间。
　　 上海，繁华时尚的代名词，她少女时代魂牵梦绕的地方，多少回梦里梦见它。现在，王成要带她和女儿去那里生活，她激动兴奋欢喜骄傲，甚至想放声高歌。单位上的姐妹们去过上海的都没几人，更别提去那里定居。
　　 可是，房本改名的事怎么向王成开口，又没有理由阻止他卖房子啊！王成的哥哥毫无怨言帮助弟弟，嫂子却颇有微言。何况王成现在收入这么高……唉，张素萍站在喷头下，任由温热的水珠冲刷身体。
　　 “妈……”张素萍左思右想无果而终，只好给母亲拨通电话。
　　 “那就挑明给王成说，他这么心疼你们母女。再说都要卖了，谁还会在乎是谁的名字啊！”李慧敏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果断劝女儿索性摊牌。
　　 “我心里没底啊，王成这些年在外面受的苦大呢，会不会怪我？”
　　 “不能错过这么好的机会啊！卖了房子早点还上他哥的钱，你们过去还得人家照应呢！”李慧敏一向都以女儿的利益为重。
　　 张素萍委婉地用略带伤感的语气给王成叙述房本更换户主的事情。她眼角余光扫视着王成的神色，心里拣着她认为王成能接受的词汇一个一个吐出来，她低声下气地诉说她少年时爷爷奶奶将母亲赶出家门的事。她的忧虑是从少年时代刻在骨子里的，与他们的感情无关，更与她的忠贞无关。若不然，这些年她怎会恪守妇道，安心操持这个家呢？
　　 王成的脑海空白似水，他目光直直地瞅着张素萍：她柔弱的神态和无辜的眼神飘渺遥远，他对着她如同对着陌生人般挑了挑嘴角。他松开抓着她的手，警觉地扭过身子，茫然端起面前的水杯喝水。
　　 “我给你添点水吧！”张素萍低声道。
　　 “不用！”王成突然发怒，凶狠地举起水杯使劲砸向地面。
　　 瓷质水杯粉身碎骨，发出清脆的响声，碎裂的瓷片溅得满地乱蹦。张素萍惊跳着后退几步，脸色惨白如纸，头发凌乱地披散开，嘴唇哆嗦道：“你，你要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咱们结婚十年了，我一心想着赚钱，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苦啊，累啊，想到你们我都不觉得。上海的房子我让我哥把你的名字也加上，就为让你放心。你背着我换户主，你安的什么心！”王成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头发端竖，粗眉倒立。
　　 “爸爸！”女儿多多揉着惺忪的睡眼，站在门口，身上还穿着王成给买的纱裙子。
　　 张素萍紧张地揽住女儿，轻声哄道：“吵着多多了，爸爸不小心打碎了杯子！”
　　 王成狠狠瞪了张素萍一眼，温柔绝望地瞥了女儿一眼，抓起外套仓惶摔门而去。
　　 一股寒气冷飕飕地窜上张素萍脊梁。她想哀求王成原谅她，流着泪哀求，或者用女性温柔多情的一面感化他，挽留他。他们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吵呢？房本换成谁的名字有那么重要吗？她是女人，更是他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妻子啊！对于这样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难道不能包容吗？
　　 张素萍情绪波荡，脑袋蒙蒙作响，手脚抽搐般颤抖。
　　 “妈妈，爸爸走了！”女儿瘪瘪嘴，快要哭出声。
　　 “啊……”张素萍如梦初醒，“爱走就走吧，看他能去哪儿!”
　　 张素萍紧紧抱着女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她相信王成会回来，女儿是住在王成心里的天使。他怎么可能舍得不要呢？
　　 王成一宿未归。
　　 第三天，他回家来。
　　 头发蓬乱如蒿，眼窝深陷，胡子拉碴的。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皮鞋积着一层灰尘。
　　 张素萍心软了，伸手去接王成脱下的上衣。
　　 王成径直绕过她，走进卫生间。
　　 哗啦啦的水声流过张素萍的心里，像一把钝刀子在她心上剌来剌去。
　　 她愤怒了！
　　 王成连着两天去学校都没接着女儿，老师说她妈妈早早接回家了。
　　 “你把女儿藏哪儿去了？”王成刮了胡子的脸泛着冷冷的铁青色。
　　 “哼！这些年你还知道有女儿？你对女儿付出多少？这个家你又尽过多少责任？”张素萍尖着嗓子质问。
　　 王成脸色阴郁，双眼通红，目光冰霜般射向张素萍。他一步一步逼近张素萍，哗啦捋起袖子，整条小臂布满肉芽般的疤痕，红哧哧的凸起恐怖可憎。
　　 张素萍“啊”地惊叫着后退，她突然明白王成上次回家为什么晚上和她亲热不让她开灯，还不肯脱下衬衫。他在她耳畔耳语，他怕他长久压抑的激情会吓到她。黑暗中她如醉如痴，糊里糊涂接受他潮水般汹涌的情爱，根本没有想到他有所隐瞒。
　　 王成沙哑着嗓子道：“我订了回上海的机票。回去后我会诉讼离婚，房子、存款，家里的一切都给你，我只要女儿的抚养权！”说完头都不回弃门而去。
　　 夜色深沉的街道，一个女人手拿一本酒店入住指南，挨家挨户打问一个名叫王成的男人。她泪痕未干的脸庞丰润洁白，乌黑的眼睛蒙着内疚忧伤。她每打听一家酒店就给本上画上勾，全市五十六家酒店，她画了三十七个勾，还有十九家酒店等着她的足迹。她坚信他会等着她和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