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原想还要忍耐些时日，想不到，折磨戛然而止，当天拿到驾照了。
　　 科四顺利过关，痛苦和压力转化成的幸福感由然荡漾在陈姝脸上。她笑着向教练道谢。那一刻，教练凌驾于人的气焰土崩瓦解了，他从虚空的高处跌入谷底，看上去渺小而卑微。他真诚的笑着，那是含有尊重的，甚至仰视的笑。只是笑的有点尴尬，有点心痛。他极尽挤出的每一条笑纹，像狗尾巴花一样绽放在脸上。她忽然发现教练很可怜。少闻的笑声，少见的笑容，少有的真诚。少的让人珍惜，真的让人心痛。所有的折磨和屈辱在这张真实的脸上变得无足轻重，它残酷的粉碎了他所有的尊严。虚伪的尊严在阳光下泄了气，产生一种可怜的痛楚。教练的笑同样有着杀伤力，一笑泯恩仇。他的笑化解了她心里所有的痛。还能和他计较什么呢？过去了，就让他过去吧。
　　
　　 2
　　 经历了百日大战似的苦难历程，几个驾友聚在一起，为这小小驾照的得来感慨唏嘘。
　　 “哎，你不是每科都一把过吗？怎么也到现在才考完？”陈姝见体检就在一起的驾友小王向自己走来，笑着打招呼。
　　 “教练不让我报名……你补考了？”小王应着。
　　 陈姝没有觉得补考丢面子，只是委屈的“嗯”了一声。
　　 “那你也不算掉队。”
　　 陈姝又“嗯”了一声。
　　 “你算是幸运的，补一次考就过了，有的考四五次还不过呢。”小王安慰似的说。
　　 “那得受多少罪呀？！”陈姝一脸的同情。
　　 “受罪的人多了。我们车有个倒霉蛋，补考没过，不考了，受不起罪了，他真是够倒霉的，两次都是考一半，电脑就出故障，再考，他的心被考伤了，烤熟了，烤焦了。他说不想再受教练的气了。教练说他若想再补考就得拿一千二。钱自然是不能少的，他额外花的钱远比补考费多，哪一项是白练的？只有气是白受的。”小王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钱还不说，拿钱也不让他痛快考。不等个把月，不等他生疏了，重新学，重新受罪，是不能让他考的。加倍的钱换成了加倍的受罪。”小王发泄着幽深的积怨：“教练还经常拿他学过了，不如新学员数落他。他的压力原本就大，结果更紧张了。”
　　 “其实他开的没问题，就是心态。教练对他说话从不客气，训他像训孙子似的。”身旁的一个学员听了情不自禁：“不，孙子怎么能挨训呢？现在挨训的多是爷爷，这个不孝的东西。”
　　 小王忍不住笑了：“后来教练一张口他就紧张。你说他能过吗？！我们都同情他，听说他和教练还沾亲带故呢。”
　　 陈姝诧异：“难道你没挨训？教练没训你？”
　　 “怎么没训，不过我不往心里去，就当他的话是狗放屁。”小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教练大义灭亲，你还抱怨什么。你是教练朋友的朋友。”同车驾友李岩接过小王的话对陈姝说。
　　 小王笑了：“教练对学员人人平等，人人平等享有受气权。除非你给他上水。”
　　 “我给教练上水了。”陈姝委屈地说。
　　 李岩：“我也上水了，不上水还想拿驾照吗？！”
　　 “我就没上水。”同车驾友张宇说。
　　 李岩反驳：“那你也没少挨熊啊。”
　　 张宇一脸的不忿：“谁没挨熊？你们上水的没见比我这不上水的好过呀？！”
　　 “早听说教练坏，我还不相信。接触两天，发现果不虚传，可坏的程度，真没想到。”小王一边摇头一边感叹。
　　 “说钱没有白花的，我想也是。给狗扔块骨头，它就不叫了；没想到，教练比狗还凶，不如喂狗了。喂狗，狗还向你摇摇尾巴呢。”李岩发泄着。
　　 “教练也有好的，只是咱们没遇到。我朋友的教练就不训斥学员，他不到两个月就拿到了驾照。想请教练吃顿饭，教练都没让。”张宇感慨着，停了停，又接着说：“就因为我朋友没上水遇到了好的教练，我才学他。其实，不上水就对了。遇到好的教练不上水对你也不能坏，遇到坏的教练上水也不能对你好。”
　　 陈姝羡慕地说：“你朋友真幸运。我们上水了，还没少挨骂。”
　　 张宇自嘲：“我朋友是幸运，我就不如他了。遇到了疯狗似的教练，结果咱们一起挨咬了。”
　　 李岩吐槽：“他就是个假大王。你有本事，你咬他，他再不敢呲牙。”
　　 张宇叹口气：“我可没这个牙口，也不想惹这个恶心。”
　　 小王调侃：“你们教练是疯狗，我们教练是野兽。对谁都发威，不过我们车上的女孩子挺厉害，像个驯兽的；教练给她一巴掌，她竟踹教练一脚。教练被她踹的呵呵有声，一副受用的样子，我们佩服的不得了。小丫头真了不起，谈笑间化解了教练的九阴魔掌。”
　　 李岩笑着：“你们教练就好那口……”
　　 “小丫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根本不把教练放在眼里。教练训她，她有十句话等着呢——你不就会开车吗，有什么了不起，十人有七八人会开，这么简单的事谁都能学会……”
　　 陈姝也佩服起小王同车的女孩来：“她真厉害。我们车上的女孩可没这么大胆，被教练训的眼泪都流下来了。”
　　 “看你们教练挺囊的，怎么也这么驴？！”
　　 “最早我也被他的外表欺骗了。第一次见他，觉得他有些儒雅之气，看了他的座右铭：人到无求品自高。心里暗自庆幸遇到了有品行的教练，还谦虚的对他说我有点笨，请教练多指教”
　　 “你真傻，现在不提倡谦虚了。谦虚不是美德，是无能。”
　　 陈姝对小王的话认同的点着头：“你说的太对了。后来教练还拿我的谦虚说事呢。不过，当时教练的话让我很感动。他说不难，我认真教，只要你们认真学，好好练，一定能学会；我自己再给你们多拿出五十元油钱，多练练车，考试一定没问题。当时就想，都说教练没有好东西，那一定是他们没遇到，今天我们遇到了，怎么能让教练掏自己的腰包呢？我们得给钱。正想着，忽然发现车前放着两盒烟，心里有了主意。第二天，我带了两盒烟，一上车，发现车上放了一条烟。我汗颜，没有拿出我的来。”
　　 “你们教练那是钓鱼呢。”小王说。
　　 “第三天，我包里装了一条烟，可一上车，他却通知我上另一辆车。换就换吧，我已经被他折磨的哭过一回了，看来我受不了他，他也受不了我。理想和现实出入太大……”
　　
　　 3
　　 陈姝眼前浮现出第一天练车的情景：第一个练车的是车上年长的男学员，感觉良好，以前摸过车的。
　　 “错了，错了，换人，你上……”教练不满的语气让他很窘，窘的不知所措的下了车。第一次练车，第一次听这样的语气，很不习惯，不适应。教练补充说：“年轻人悟性高，接受能力强，你们好好看着。”女孩坐到驾驶座位。她没有因为悟性高，接受能力强免于出错，教练大失所望：“你怎么横竖不分，什么学历？”
　　 女孩诺诺的低声回答：“高中。”
　　 有人问教练你呢？教练不无自豪的说“小本。”这是教练行业难得的高学历，怪不得牛。这样想着，却见教练欠了欠屁股，挺挺腰板，恢复了常态：“这挡怎么换的，这么不用心，能学会吗？！”
　　 女孩委屈的说：“我用心了，可一下记不住。”
　　 教练的语气严厉了：“是一下吗？告诉你几遍了？我当了二十多年教练，从没遇见你这样不用心的。”教练咄咄逼人的腔调极具挑战性。
　　 女孩带着叛逆的情绪反抗说：“我还是个孩子，别这样说我”
　　 “我这没有大人和孩子的区分，在我这都一视同仁。”车里的气氛沉闷了。教练停了停：“我最讨厌别人犟嘴，不好好学，还不听话。练一百下。”
　　 女孩的脸红了，不再出声。机械的动作，发出嘲笑似的换挡的咯噔咯噔声折磨着每个学员的心，学员被镇住了，大气不敢出，很怕引来教练的一瞥。压抑的气氛忽然让陈姝清醒，忍不住想笑，她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扭曲的笑便成了哭，眼泪流到心里去了。
　　 教练扭头傲然的望着窗外，那么悠闲，从容，淡定。他在享受这份威仪带来的惬意和荣光。没人敢溜号，虽然都认真的做每个动作，还是不能达到理想状态，不能让教练满意，就免不了让教练生气：“轻踩刹车，轻踩刹车，说多少遍了。你这脚是后配的吗？你还能不能记住，回家练踩气球。”教练烦躁的训斥着。
　　 被训的脸上陪着尴尬的笑：“回家一定练，一定练。”
　　 第一天学车，陈姝由兴奋，期待变成了紧张慌乱，直至无所适从。
　　
　　 4
　　 第二日，大家依旧犯错。错在“不听话”，错在手脚真像后配的一样不听使唤。尽管用心的学，教练还是发怒了：“我当了二十多年教练，就没遇见到你们这么笨的……”教练用他二十多年教龄训斥大家，让人很反感。都心想着，你当了二十多年教练，还好意思和我们一两天的比。但没人敢这么说。
　　 有人小心的解释：“刚接触车，还没适应。”
　　 “刚接触？没适应？你这态度就不对。不好好学，总找借口。”教练义正词严的训教，没有人再敢接茬。
　　 陈姝练车了。她认真的做，满以为还不错。教练却半开玩笑的说：“真想拿锥子扎你。”
　　 她也半开玩笑的说：“扎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教练笑容顿失，可能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话吧。他气了：“你是干啥的？你的脑袋是干什么用的？怎么这么不听话？你还真是够笨的……”
　　 听他连珠炮似的训斥，陈姝的自尊心在抗议；我是来学车的，我的脑袋不只是吃饭的，从来没人说我笨，我学什么都挺快的；我自己说笨，不过是谦虚，你还当真了。她心里翻腾着，骨子里那个不安分的因子在向她的忍耐力挑战，它赢了。她玩笑似的冒出一句：“术业有专攻。”
　　 这下扎了他的软肋，也捅了马蜂窝。他愤怒了：“拽个屁。教授在我这都不敢拽。”
　　 车里的空气凝固了，没有人敢出声。身后的女孩悄悄碰了她一下，她知道这是好意，闭紧嘴巴，像犯了错的小孩似的不敢抬头，更不敢还嘴。那天教练再没给过她好脸，学车结束，和他说再见，也没理她；气的她回家哭了一回。其实她挺乖的，她已经决定逆来顺受。
　　
　　 5
　　 又一天到来了，教练给她换了车。有了前车之鉴，她似乎学乖了，下决心不再多说一句话。一上车，直接把烟扔给了新教练，新教练愉快的表情让她心里踏实很多，想着只要不再还嘴，看在烟的面上不至于为难她。新教练的座右铭是：“花钱就是买服务”。果然教练表扬她开的好。这一天她没有受训斥，觉得冬天的阳光是温暖的，生活是美好的。
　　 翌日，她刚上车，教练就恼怒了：“你怎么回事，下去凉快凉快。”她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怎么回事？昨天不是说我开的好吗？可她不能问，也不能让他看见她哭，她倔强的忍着，忍忍吧，忍忍吧，反正不过十天时间，一天不过一小时，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有个不忍的，教练骂他，他给了教练一个嘴巴：“我不过是想办个驾照，还受你这孙子气，老子不学了……”那又怎样，不学了，学费不退一分，你想开车，还得去驾校。不去驾校，去哪练车？不在他这，换了就能好了？！教练一定有好的，可你未必那么幸运……还是忍忍吧。
　　 说的容易，教练在车上的时光度日如年。怎么忍呀？他一上车，大家都不敢出声，他一下车，每个人都舒一口气。他不在车上大家练得比他在的时候好的多，互相指点。不紧张，练的自然好。
　　 又一个感叹了：“想不到考个驾照这么受罪。”
　　 “你们不算受罪，有个女老师，被教练骂成笨蛋，傻逼。那一天天就是煎熬，老师有涵养，一句话没说，后来教练给孩子开家长会，发现那个笨蛋傻逼，是他孩子的班主任……”
　　
　　 6
　　 每一项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直接受教，正在练车的学员能看清教练所指的点和线，坐在后边的学员有时不得而知。若问他，又是一顿训斥：“我说的时候你干嘛了……”为了少挨训，学员只得悄悄的问学员，教练听了厉声喝斥：“说一百遍了，还问，还问，自己想，谁也不许告诉她。”她的眼泪在心里流淌，但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哭。”
　　 挨训不是某个人的专利，人人都有机会，尽管没人争取。
　　 “两指，两指，你不识数吗，还是脑袋进水了……”小女子被训的怯怯的，低着头，咬着嘴唇，一声不敢出。零下二十多度的寒冬，半开着车窗，额头却沁出了汗珠；看，那个刚刚为自己做正反库倒车颇为满意的中年男学员，脸上的笑容还没绽开，一个炸雷似的声音传来：“你他妈的还能不能做好？练多少次了……”教练很少在他们面前孝顺他妈，也许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孝心。大家面面相觑，不知犯了那条天规。教练走到车前：“你们遇到我算你们的幸运。看，那边拍着机器盖子骂娘呢。”他这不是骂娘？！是孝顺他娘。
　　 受气的男学员尴尬的低语：“我受这份罪干嘛？！”大家苦笑了一下，不再出声。
　　 那个有修养的男学员，没有因为有修养免于责罚。也许，正因为有修养才不入教练的眼：“不是我看不上你。放松，放松，告诉你多少次了，你看看，说你什么好，你这脑袋是干什么用的……傻子。”
　　 这个给教练上过水的气不过，开玩笑的说：“我朋友本来要帮我找人的……”
　　 话未说完，教练来了劲：“找谁我也不怕，我管你是谁，谁还没几个朋友，那谁谁谁找了个警察来，被我骂了半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