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生前头的光芒不足以照明路径的时候，人们才经常回忆过去，有一句话真是大慈大悲：“不要去打扰老人的默想。”（摘自《傅雷别传》苏立群著）
　　 听多见惯，我是一位老人没错；但这里只是一篇臆造，当不得真。
　　
　　 ­梅表姐是一个虚构的人物，可我看得见她，就像一个幽灵，或者那么一类，作为自我牺牲的典范，她存在于你我之间，漂浮于这个奇妙无比的世界里，每一个善于享乐的男人身边都站着这样一位憔悴不堪的女人。
　　 我看得见她们。清晨，赶在闹铃之前就醒了，从睡眼惺忪中一跃而起，伺候少爷小姐早膳；接着洗衣做饭扫地抹桌子，这些活只有她能够独立完成；黄昏时分行色匆匆，拎着颜色内容大小多少不等的几提塑料袋从菜场回家。她们讨价还价，脸上写满了阴晴数字；她们挑三拣四，心里堆满了选择和犹疑。
　　 其实夜晚最不能忍受的是集市散后的遍地狼藉：人类的伟大之一也即在此；垃圾到处都是，左山右丘，沟壑纵横，很有些地老天荒的惨淡。就着零星月色和昏黄灯光，三两行人在暗沉里进退自如，跳着原始的狐步舞，太空漫步的享受，脚不离地也能体验。
　　 原先人声鼎沸的热闹繁华忽然烟熄火灭，整个世界成了一座空城，好像大潮退后的沙滩：这才是哲人应该思索的命题。可思想家们都忙着吃饭去了；梅表姐也没有心情过多感慨，她的晚餐还没有着落呢。推至更远，从前——从前她也没法料想今天。
　　 梅表姐从一出生时就叹了一口气。似乎闭着眼睛也能看到以后的命运。这和其他的婴儿很有些不同，别的家长都是欢天喜地，她的父母却交换着惴惴不安的神情。
　　 梅表姐慢慢长大，她的身材样貌像一幅画渐渐铺陈。先模糊后清晰，一张粉嫩新鲜的脸经得起时光各个方面的检阅。初审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细看诸处好，她的美，是“闲花淡淡春”。
　　 这个人是她一眼相中的。模样很好，白净斯文，就是有点嬉皮笑脸的圆滑。他陪着未来的岳父下棋，陪着未来的岳母聊天，他二老喜欢什么，他就喜欢什么，哄得两人眉开眼笑，然而乐过之后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莫名其妙的。但愿是老眼昏花，判断有误。
　　 人人都称赞他们郎才女貌，梅表姐喜极而泣，也认为自己找到了终生所依。
　　 张爱玲高中时就写道，最恨的是，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因为她亲见极有天份的同学从此沉寂。这话后面应该跟个惊叹号，以示责恨之切。戛然而止却余味深长。梅表姐不是天才，可是她舍得克己，立志把身边的他侍奉为天.­
　　 婚姻一晃十年。十年里，梅表姐完成了从将军到奴隶的转变。
　　 生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梅表姐成了沧桑的妇人。身边多了个更加水灵的女儿，梅表姐一点也不清闲。她的身形无处不在，曾经的丰润化作食粮，一股一股涌进他们的营养里。这个家，白天是空荡荡的，梅表姐只能用家务把自己填满；晚饭完毕，其他二人自觉散去，大官人客厅看电视，大小姐书房写作业。餐桌上盘子空了，墙是耀眼的白，四周真静。梅表姐的影子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肩膀却在抖，然而没人注意她。只有一尾金鱼隔着玻璃看得见她的落寞，偏偏却不会说话；风雨悄悄地来袭，又悄悄地去了，小金鱼只管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游走，这天气的变化跟它实在是不相干的。
　　 亲朋好友的婚宴上，人人都觉得梅表姐老得不成样子。她最近新减了肥，瘦的皮包骨头，也不知道为谁而容。他们只见了能见的，看不见的，在骨子里。二十年的光阴没什么力道，梅表姐夫可是越活越年轻。他的面皮甚至比从前还要白净，一双眼睛永远透着嬉皮笑脸的水气。他抖着两腿，用力甩出一张红桃K。如果这时恰好有一台摄像机，它会忠实地录下梅表姐神态的详情。她用眼角瞟了瞟洋洋自得的他，那里面盛有哀怨，自怜，畏惧，痛恨，还有讨好。七分不自信，三分是不舍，成分复杂，直教人肝肠寸断。它们浩浩荡荡，争先恐后，全部从她的皱纹里漾出来了。梅表姐自己都有些瞧不起自己。然而她很快就有了新的发现：香烟缭绕中，梅表姐夫严重缺水，干咳了两声。她敏捷地起身，近乎谄媚地续上一杯新茶，然后狎昵地靠在他椅背上，观战。指点。外人眼里还是一桩美满婚姻。不久众人都转移了注意力，新娘子真美。
　　 散场的时候，梅表姐夫忽然起了顽皮之心，学着那欧美绅士，屈膝弯腰，优雅地向新人行吻手礼。他却不知这是在告别，而不是初遇。女孩红了脸，大家都哄堂大笑。梅表姐夫因为自己长期是主题，是中心思想，临场发挥又有闪亮表现，因而笑得格外恣意；梅表姐也笑了，可那笑容是可有可无的陪衬，是冬日阳光，经过长途跋涉，小而且散，从万丈之外投射下来，不仅不暖，反生了寒意。
　　 回家的车上，梅表姐看着窗外，不说话。又一年的春天来了，轻薄的杨花无处不在，漫卷，飞扬，舞不尽的低回婉转，舞不尽的绵柔痴狂。无限的美好，无限的光明。
　　 整个世界温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