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渔舟】 少年与埙(小说)
一
虽然是大白天,伯父家的金丝绒窗帘也厚厚地低垂着。阳光像悄无声息的小蛇从缝隙里滑进来,投在伯父苍白的脸上。雨宸蓦地想起一个成语:杯弓蛇影。伯父微眯着眼半躺在摇椅上,苍白的面皮松弛着,在这阴暗的房间里真如一杯悬浮的清水,一缕阳光摇头摆尾地在里面晃动。房间里摆放着仿古的红木家具,门和壁橱及博物架都是枣红色的,窗户紧闭着,除了晃动的人影,没有半点生息。三月天了,整个房间却透出一股阴冷来,伯父的腿上还盖着羊毛毯。每次踏进伯父家,雨宸都有一种窒息感。这个房间如同陈旧光阴里的一处老宅,被施了魔法般隔离在现代文明之外。雨宸常产生错觉,觉得房子和伯父都是悬浮的,摇晃的,幻影一般。他几次想伸出手去摸摸伯父的脸,看看是否真实,但终于不敢,他怕冒犯了伯父。
此刻雨宸恭恭敬敬地站在伯父面前,胸腔堵得慌,只能张大嘴喘气,像鱼缸里缺氧的鱼。捧着埙的双手掌心全是汗。
伯父抬起眼皮来望了他一眼。
“这孩子丢魂了。他手里的埙是哪来的?这东西邪性。”
伯父说着,还抬起手来遮了遮眼,好像埙的邪气真入侵了他一般。
雨宸赶紧把埙藏在身后:这是我姥爷留给我的,谁都不许碰!
他说这话时,口气不像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倒像大侠附体般。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要来动他的埙,他是要跟他们拼了的。不然就抱着埙跑得远远地,找姥爷去,姥爷就在时空的某个点上等着自己。
他确信。
雨宸身后的妈妈和姥姥面面相觑。伯父缓慢地站起身,抬手摸了摸雨宸的头,低低叹了口气。招手把妈妈和姥姥叫进了内室。
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了桌椅搬动和跪拜祷告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了香火缭绕的气味。
雨宸猛地一下推开门,小脸涨得通红:你们在念什么咒语?!你们不要姥爷这个人了,他的魂,你们还要伤害吗?
伯父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又深深地望了雨宸一眼,像要把雨宸吸进去一般。
“这是劫数。看这孩子的造化了。”伯父幽幽地说完,摇晃着走出了房门。
妈妈和姥姥居然满脸是泪。
雨宸看了看她们,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二
“老张,这幅《山居图》你挂歪了,再靠左一点,再抬高一点。”
姥爷踩在高脚凳上,瘦长的身子贴着墙壁,在姥姥的指挥下左右移动,花白的脑袋吃力地仰着。大夏天的,室内温度也三十多度,姥爷的汗衫已经湿透了。但姥姥不让开空调,她关节疼。
姥姥穿着碎花的长裙子,趿拉着坡跟的凉拖,像个将军一样站在那里指东指西。姥爷就是个惟命是从的勤务兵。此刻,他贴着墙壁的样子又像个扭曲的壁虎。雨宸忽然觉得姥爷很可怜。
雨宸捧着姥爷的埙坐在客厅里,他要等姥爷忙完了教他吹埙。
阳台上的蜜蜂嗡嗡地叫着,姥爷养的花草正在怒放,香气一阵阵地传到客厅来。笼子里的鹦鹉突然叫了两声:“老张,老张。”
姥爷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高脚凳上摔下来的。姥姥估计吓傻了,扎哈着手呆住了。雨宸一步窜过去,抱起姥爷的头,哭喊着:打110,叫救护车啊。
姥爷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居然盛着笑意:宸宸别怕,照顾好你姥姥,埙留给你了……
姥爷昏迷以后再没醒过来,医生说是突发脑溢血。
等到葬礼那天,雨宸的眼泪似乎流干了,他的喉咙里发出咝咝的声响,就是说不出话来。妈妈拿着手绢把眼揉成了红桃子,爸爸紧皱着眉头,满脸黑线,哀痛又庄重的向来宾回礼。姥姥盘着头,穿着黑旗袍,白色半高跟鞋,也拿着丝帕擦眼睛。雨宸狠狠地盯着姥姥,他怀疑她今天也涂脂抹粉了。
葬礼上来了很多客人。姥爷原单位的同事,远房近支的亲戚,一起下棋钓鱼的老伙伴,还有周遭的街坊邻居。
“老张是个好人喃。走得太突然了。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唉!”人们沉痛地摇着头叹着气,眼里流出两行泪。一位和姥爷年龄相仿的老头抚着姥爷的遗像,一口一句“老伙计”,念叨着:以后谁来陪我说说话呀。一边嚎啕大哭。
放大了的黑白照片,姥爷浓眉大眼的微笑着。他俯视着周遭黑压压的人群,听着他们的叹息和夸赞,也看着他们擦眼泪,擤鼻涕,触景生情借题发挥。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唇角的笑意不减分毫。雨宸忽然觉得姥爷的影像如同佛像,宽容又悲悯地望着亲人和朋友,带着洞若观火的了然和释然。死去的人终于可以袖手旁观,活着的继续在这个尘世表演。
姥爷走了后,房间里空得能听见回音。
“宸宸来,跟姥爷下盘棋。”
“宸宸,下午天凉快了,我带你去钓鱼。”
“宸宸,姥爷教你吹《杏花天影》”
“宸宸,我炸了盘金蝉,你陪姥爷喝一杯。”
这些声音总是从角角落落里冒出来,有是从姥爷常坐的木椅上,有时从阳台的花架上,有时从厨房的锅碗瓢盆里。但更多的时候是从姥爷留下的埙里。黑幽幽的八个孔,姥爷的声音在里面横冲直撞。
三
夕阳斜挂在滨湖广场高高扬起的风帆模型上,像一个熟透的大橙子,芳香从丝丝缕缕的果粒纤维里渗透出来。色泽鲜艳的有了招摇的意味。雨宸坐在水泥砌成的螺旋形台阶上,抬头望着这个天空中的大水果,有一种想攀爬上白帆把它摘下来的冲动。剥了皮,吭哧啃一口,那汁液应该如岩浆一样滚烫。此刻,他扬起的脸上,细小密布的绒毛也被夕阳的余晖涂上了橙色的光芒。这是一张青涩却棱角分明的少年的脸庞,宽额方唇,眉毛又浓又黑,是那种直线上扬的剑眉。眼睛小了些,细细长长地,在阳光里眯成一条缝。这双狭长的眼睛里常闪现出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思和忧郁。
他很喜欢这座巨大的白色帆船模型,常把脚下泛着冷光的大理石地面当成水波荡漾的海平面,而他是手拿望远镜眺望远处的英武的船长。偶有飞过的喜鹊和麻雀,他把它们看成是风浪里的海鸥。在广场上跑来跑去的宠物狗,他就勉为其难的把它们当作娇憨的海狮和海狗。说实话,他顶讨厌这些狗狗的媚相,怀疑它们的狗性都变异成了猫性。更不能理解某些衣饰华贵的女人把狗狗抱在怀里“宝贝,宝贝”地叫着,还冷不丁用涂得血红的嘴唇亲一口。每看到这场景,他就浑身打个寒噤,生理反应似地浑身起一层小米。为了发泄,他会嘴里狠狠迸出一句:傻逼!
湖边上一位老人像块礁石一样蹲在那里钓鱼,从背影看很像雨宸的姥爷,尤其是那花白的头发和一高一低的肩膀。他盯着那背影好久,突然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老人钓到鱼从不欢呼雀跃,也不放进身边的小桶里,而是小心翼翼地从鱼钩上拿下来再放进湖水里。雨宸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接连三次都这样。敢情,这老爷子跟鱼儿玩“七擒孟获”呢。
此起彼伏的广场舞乐曲像轰炸机一样朝着人的耳膜俯冲过来。雨宸闭了闭眼睛烦躁地想,干脆自己变成个报警器震慑一下这些南腔北调的舞曲。
“姥姥,我们回家吧。”雨宸皱着眉头冲着舞池中间身穿大红毛衣黑色呢裙的姥姥喊了一嗓子。
他顶看不惯姥姥跟那个男舞伴有说有笑的样子,那老头两撇山羊胡子,耷拉着三角眼,抵不上姥爷一根脚趾头。
“哼!姥爷在天上看着你们呢。”雨宸在嘴里嘟囔一句,气愤地踢起一颗小石子。
“宸宸,等一会,姥姥跳完这一曲。”姥姥嘴里嚷着,眼睛却并不往雨宸这边看,依旧在和那个“秃鹫”一样的男舞伴眉飞色舞。
雨宸焦躁地跺跺脚,快步拐进了一片柳树林。他从胸前的挎包里掏出那个椭圆形的黑亮亮的埙,专注地吹了起来。他吹《鸿雁》时,感觉姥爷就站在他对面,和着乐声唱歌。他的兴致越发高起来,又吹他最拿手的《枉凝眉》和《杏花天影》。这次,姥爷就站在他旁边,笑眯眯地陪他一起吹奏。一曲终了,雨宸自己已泪光盈盈。姥爷依旧笑嘻嘻地站着,不发一言。只是那笑容很模糊,还有点摇晃。雨宸收起埙,揉揉眼睛,姥爷消失不见了。一位清秀的少女倚着柳树站在对面。
“你吹得真好听。这是什么乐器?我能摸一摸吗?”
“这是埙。我姥爷留给我的,谁都不能碰!”
雨宸说完拔腿就走,女孩在后面讪讪地跟着。迎头,碰见急匆匆赶过来的雨宸爸爸。
“你妈做好晚饭了,我来叫你和姥姥回家吃饭。”
身后的小女孩甜甜地说了声“叔叔好!”
雨宸爸爸突然眼睛一亮:“这不是赵局家的玫玫吗?越长越漂亮了。替我给赵局捎个好,过几天我就登门拜望。”
“欢迎叔叔光临。叔叔再见。”女孩腼腆地笑笑,糯糯的奶糖音,说完就挥挥手离开了。
雨宸抬起头来望望她的背影,才发现这女孩身材像小白杨一样健美又苗条,走起路来像头雀跃的小鹿。
“儿子啊,玫玫跟你是同学吗?她爸可是局长,是你老爸的顶头上司,你可要和她搞好关系,有空让她来咱家玩。”
雨宸翻翻白眼,忽然觉得他爸这么猥琐。
“我不认识她。你想跪舔,那是你的事,别扯上我。”
“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小心老子揍你!”
雨宸小跑两步,身后传来他爸气急败坏的声音。
四
雨宸远远地看见姥姥正和她的舞伴并肩走着,那男人打着手势飞快地说着什么。姥姥的脸红红地,估计今天又特意涂了腮红。那人一脸堆笑,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那眼神怎么看都别扭。雨宸的肠胃里像爬进了一条毛毛虫,想要干呕。
“秀云,你尝尝口味如何?”姥爷从厨房里端出糖醋鱼,蛋花汤,又把蒸好的八宝饭端上桌。
姥姥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画册,不时拈起一颗葡萄放进嘴里。
“老张,我这几天胃口不大好,只想吃点清淡的。等会你弄盘水果沙拉。”
“行,秀云,你先尝尝这鱼,我早晨钓上来的,蛮新鲜的。我去做水果沙拉。”
“你快点哈,我吃了饭还要去听课。”
“姥姥,你真矫情。”雨宸冲着姥姥扮个鬼脸,吐吐舌头,一溜烟地跑进厨房陪姥爷说话去了。
姥爷爱跟雨宸聊他年轻时候的事,尤其提到他跟姥姥那段罗曼史更是津津有味。虽然已经讲了无数次,雨宸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但一看到姥爷像浸泡在蜜罐里似的那种陶醉和甜蜜,雨宸就摆出好奇的表情来迎合他。姥姥的父亲是个小工厂主,很会经营,姥姥是他的独女,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大小姐生活。后来文革中家境败落,加上成分不好,姥姥才会下嫁给姥爷这样一个普通的工人。
“你姥姥年轻时可漂亮了,她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一上台就是满堂彩。那腰身,那黑油油的大辫子一甩,一双杏核眼朝台下一扫。”姥爷边说边手舞足蹈起来,还唱起了那段《人人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雨宸把埙举到眼前,紧盯着那8个孔看,似乎能看见姥爷在里面依旧手舞足蹈的样子,能听到姥爷浑厚的嗓音。
姥爷,姥姥把你忘了吗?我真讨厌她跟别的男人走这么近。你看到了,会伤心吗?
五
雨宸吃过晚饭,就回到自己的卧室去温习功课。临睡前忽然想起一件事,就走到客厅去找妈妈。电视开着,妈妈却在抱着手机上网。爸爸肯定在书房打网游。如果不是电视机发出点声音,这个家实在是太安静了。爸爸和妈妈只有在教育雨宸这件事上能找到点共同语言。
雨宸冷不丁站到妈妈面前,还把她吓了一跳。雨宸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手机,对话框里正弹出一个亲吻的表情符。妈妈赶紧把页面关了。
“有事吗?儿子。想吃夜宵,妈去给你做。”妈妈的眼神有点慌乱,带着点讨好的语气问他。
“妈,我让你给我买的内裤呢?”
“哎呀,妈忘了。明天一准给你买。你换下来的要及时洗了,不然,妈给你洗?”妈妈说完,脸上挂着促狭地笑,好像对一些事都心知肚明似的。雨宸很反感这种自以为是的表情。
“我不饿。”雨宸生硬地回了一句,就转身进了自己的卧室。
最近一段时间,雨宸睡眠不太好,脑海里老是冒出一些让自己脸红心跳的场景。生理卫生课上,老师说这是青春期的躁动,是成长必经的阶段,不必觉得难堪或不安。十三岁的大男孩,身体各个器官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像在暗处迅猛发育的蚕蛹。班上已经冒出几对勾肩搭背的小情侣。身材丰满的英语老师上课穿了超短裙,后排几个调皮的男生就把头伸到桌子底下再朝上看。雨宸的同桌是个性格大大咧咧的女生,脸上长满了痘痘。夏天的校服是纯棉的短袖T恤,穿在她身上过于瘦小了,胸部的轮廓就勾勒出来,有时甚至会隐隐看到乳头。老师在一侧板书时,雨宸一偏头就会不经意地瞥到。他的身上就一阵燥热,脸腾地红了。倒是那女生毫不在意,依旧挺胸抬头,坐得端端正正。
一天夜里,他做了个很荒唐的梦。他梦见同桌把领口往下扯,一下露出了鼓鼓的乳房,还挑衅地看着他:你不是很想看吗?!
早晨醒来,雨宸觉着大腿根一片冰凉的液体,内裤也黏黏地。他有点惶恐,也有点失落。觉得有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飞出去了,而又有一些不可遏止地生长出来。比如,喉结,体毛,胡须。还有头脑里的思想也起了震荡,从前那个爱吃零食,爱看动漫,爱玩电玩的少年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和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