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千万别跟顺风跑(征文·散文)
1.
那一天,戈壁上的天空晴朗万里。连队的学校刚下课,铃声未落,只见一架体积很大的飞机,轰隆着响声,满身银光,从头顶呼啸飞过。我仰头一直看着它飞走,越飞越远,隐入云中、隐沿在天边。等回神转头一瞧,妈呀!很多的老师、全校的学生都和我一样看飞远的飞机。成片成片的人群,或一声不吭,或满脸惊讶,或诘呀赞叹,或手舞足蹈,或沉默冥思,正用各自不同的方式,看着像风一样出现最后又躲入云层的战机。
童年度过的某一年秋天,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如此庞大的飞机,却被它彻底震撼了。在我满脑子的幻想里,所有大大小小的飞机,始终像伟大领袖的挥手致意,固定地被定格在课本大小、最多是人民日报那样大张的纸页里。
连队的日子过得很单调,每一个人又都过得很寂寞。因而,每一次突如其来的奇遇,都能让这里的人,包括矜持的成年人和傲慢的连队领导,刷地一下放下了身架、拉开了脸子,能充满快乐地兴奋回味好久。就是过了几十年以后,我还在一个大城市里再想,能在偏远的连队里看一架低低掠过的飞机,这种机会和概率少得仅有那么一次;以后,不论我们仰过一千次头,竖起一万遍的耳朵,去看空空的、蓝蓝的、流水一样的天空,去听细细的、粗粗的、甚至看到无声滑过的风十万次地溜过,甚至,我们都怀疑飞机来过了,只是在高高的空中路过和来过。但是,像那一次低声吼着呼啸飞过的飞机,再也未曾来过了。这让我一辈子有很多的时间,都花费和浪费在这种十分纯真的怀念中而不能自拔。
2.
后来,我们不再等待,开始自己玩了。以顽皮的大男孩子为主,结伙成群跑到连队后面,去放报纸糊出来的纸风筝。连队后面是平坦的像大草原的戈壁滩,一眼望去辽阔无际,可以眺望到遥远的天边,看圆通通的落日和红艳艳的朝阳落下升起,看人走在晃动的空气如何变成水波形状的仙怪。
漫无边际的戈壁上,天高,地阔,静的闹人,平展展的大地上几乎空得没有一座小山、懒得没长一棵树木,偶尔有几根小草,可怜巴巴地等着什么。空旷之处,让我们有了足够的大胆去任意放自己飞,去尽情地纵情奔跑,直到跑不动一屁股坐下躺下为止。放风筝是一件体育活动,连队学校的校长决定的。迎着风头先是慢跑,然后等风筝飘起来,就要拽着线头紧着跑了,等风筝大摇大摆地升上空中,慢慢地站稳了脚步,放飞的人才可以重新放慢步子或停下步子来,用另一只手紧一下,松一下,紧二下,松二下,风筝就在这样的折磨里极不情愿地越升越高。
连队里的老人追过来说,风筝起来了,就别跟着风一起跑了。我们尽管听从他们的话、享受他们生存得来的经验,却并不晓得其中的原因。
3.
除了看飞机、放风筝,我们眼里还有很多呆在空中的东西,自由地变着队形忽散忽聚的花背鸟群、扑楞楞扇着翅膀又呱呱乱叫的黑乌鸦、一声不吭高高盘旋帆船般睡着的老鹰、呼呼拉拉羽毛飘飞落在屋顶的鸽群,甚至有姿态优雅列着纵队朝一个方向不管不顾慢慢飞去的鸿雁队列,还有空气里细细碎碎飘着横竖不分的草屑、干燥残破充满着绿色幻想的树叶,都带着一份令人心动的诱惑,让我们试图也长出一双肉乎乎的翅膀,扇动地面,跟着它们一起高飞起来。
其实,所有的人们在忙碌之中,完全忽略了风的存在,忘记了一个有风的世界,这是一种充满着坚硬成份的现实。很多的飞翔都会选择很多的高度上上下下,当然更多的仰慕,都是来自于风的一次次托举升腾。忘记,是人类将自己丢失和遗忘的真理,就像吃饭,你根本就记不得要去一天天地感谢它们一样。
我很想飘在一个高高的空间,鹰隼那般去低眼俯瞰荒野里火柴盒形状的连队,看荒野里其它蹲着、坐着或躺着的邻居们。然而,我从未意识到,自己是否真有一次,和大风勾结在一起,结成团伙去认真地脱离肉身轻盈地飞翔一次,哪怕飞起来又迅速地落下都行。荒诞的想法,除了一直承受着大人们的嘲笑以外,更是一直没有机会得逞过,构成了一生之中不能抚平的遗憾。
直到发现了风的存在,才觉得这个看似完全的世界,仍有很多让人无奈中不得不认可的残缺不全;因为有了风的参与,因为风力的一番改变和摆弄,世界才开始脱离纠缠地面的平庸,成为另一种不被我们熟识和适应的空间。行云流水,天空行空,道家仙骨,自由的风范;风按自己的想法独来独往,从不受人的限制;风由着自我的性格自由自在,更不屑去听从人类的安排和支配。或从野外,或自山坳,或沿着远方的大洋、大河而来,或从地球的另一面悠然自得而来,这才是风的风格,风的作派,风的品质;是最终修炼成了灵、成了仙、成了神,最后会无所不能,成了佛祖一般至高至柔又至罡至尊。
4.
人类的世界上,看到看不到都一样,因为贪念之欲,希冀和图谋着腾飞的事物太多了。
别跟着风跑,这是一条地面上生存的法则。跟着风跑,除了极少数人得以幸运垂青以外,大多数人会被淹没在风里,成为风尘的承重者、尘埃的覆盖者、浊垢的清污者。自然,跟与不跟着风一起去跑,只是一种假设的选择,谁也不能成为一个纯粹独立于世的自我,都得衣袂飘扬随风而动。不管飞起来的是什么,都得要借助风的力量,或轻或重,或缓或急,或骤然加之,或舒和而为;顺着、逆着,侧着、浮着,最终,总有一些幸运的人或物,会让他们彻底脱离地面的纠缠,扶摇直上,越飞越高,越飘越远,最终也成为风的一部分。
我不会从哲学角度去考虑,而是满带着一脸的认可、推开大门就能看到的事实。风从连队上空用力刮过时,它才像这个世界真正的主宰者。有时,它会走过之后回身一转,顺手牵羊像一个胆大心细的惯贼,不忘记把连队的地面狠狠地搜刮一番;有时,它会鱼龙混杂隆重如皇帝的巡行,声势浩大,把些丢三落四的纸片、不甘情愿的尘土、一堆被阳光碾碎晒干的粪便,甚至把一些鸡鸭鸟兽的毛发,一把搂起卷到一个角落里,让它们发达兴旺盛起。之后,风又像一个极不负责的男人,松开着手,把自己的承诺和责任,轻重不分地放在一处再也走不了的地方,变成了自己占据的私财。
有时,风又普通平凡的就像一位贪婪的农夫,留积着,把玩着,又充满希望地等着下一季风的兴起。谁敢说,每一处角落,不是大风最后落脚和藏身的穴巢之地?
5.
凭着自己的想法,去猜测一番风的构成,风可能是一层一层组成的结构,是一阵一阵摆成的密集型队列;这一层的风,不同于那一层的风,层与层之间的距离就落脚在这里;这一阵的风,与下一阵的风又不同,时间在改变它的本身之际,也在彻底地改变着风的世界。
我想象着,风更像一位制造声响、动作,想去消除掉人间寂寞的高手。后来,我学会了摄影,在花前月下开始对拍摄鸟兽产生了兴趣。这让我有了不停追逐着会跑的东西,当然也包括风的一举一动。风隐于万物之间,体现在花前月下,匿迹于疏影枝里,藏身于一只风筝、一枝蓬草、一面旗帜之中,追风信子,追蒲公英,就像男人追求女人一样耐心细致无微不至。风一次次让我自卑着,让我忘掉对一双翅膀的愿望,逃避着人间需要低低生存的自卑感。
我恐惧着,既恐惧自己,又恐惧之外的事物。能够飞起来的东西里,不仅有桀骜的雄鹰,可能还有穿透身体的子弹和屠戮不休的杀手。当然,飞起来得最多的物质,可能还是浮起的灰尘和肮脏的碎屑。有时,人类之间的逆耳忠言,也会穿透风的阻挡,用另外的一种形式,愤怒地对人类发出了告诫。
我满腹着贪念,总想和风搅在一起,随着风一同跑动开来;甚至想借风的一脚之力,赶在尘土飞扬之前,比风跑得更快上一些;想像着赶在风头前,看一眼世界原初的生活,触一把人类本真的肤质。其实,我们并不知道,很多的风早早就先你一步来过了。它们用反复无常的扫荡,暴虐地改变了曾经的形状,污秽了清澈的源头。
实际上,就是顺着风跑,我总是落在风的后面。
6.
我听从了老人们说过的话,自然会比别人多活了一生;两条命合在一起的生活经验,这是一笔多么令人羡慕的精神财富。所以,一生之中,不论什么状态,我都有了一个坚持不放的原则,从不和风比赛着去跑!
走过路过和错过的这些年来,我的头顶上时常有无数的大小飞机呼啸而过,它们都早已经对我不再起任何的引诱作用了。因为我明白它们借助的永远是风的力量,向上的力量和向下力量,这可是一个区别很大的事情。在一个有风的世界里,谁又能否定和不承认风的存在呢?
地球永远都是风的乐园,都幅员在风的控制里。面对强大,你只有驯服而从。风的世界也如此,你只能借着它们的力量,却不能控制和支配着它们,它们比你更强大。生在一个强大的时代,我才不会自寻痛苦和别人去比高下。蜷缩在一个自我的世界里,才会让自己真心地安静下来,我看着风从我的眼前、从我的身旁,从我的心里吹过,我看着大量的草、大堆的云、大片的树枝,泡在大风之中浑身湿漉地跑来跑去;动,已经额外地让我享受了这种有着活力的快乐。也许,这是最大的置身世外;能去看懂风,看到风的去、风的来,看风的动、风的静,看风生风起、风停风息,才是一个人最好的宿命。
能和风站在一起,我们只做朋友;做朋友的差距里,就不能傻瓜般跟着风一起去跑。风的世界中,虽然有路、有空间,有一路狂驰的欲望,也有让你奔跑不停的时机,即使如此,你都不能任性地去跑。
不管如何努力,人始终都跑不过风;一个充满着风的世界,同样充满着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个世界看似很大,其实根本不是你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