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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晚秋


作者:红酥手 童生,789.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988发表时间:2009-10-08 08:41:00

晚秋
  
   在晚秋里
   唱一首挽歌
   献给那些
   母性氏族的女人们。
  
   秋天是朱家庄一年里最热闹的季节。朱家庄的秋天倒像是夏天,火热。稻子熟了。稻穗在秋风里招摇着,饱含深情中透露着乐天知命。稻穗的命运在最起初的时刻就被残酷得界定为奉献,奉献,再奉献。并且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循环往复。奉献是稻子生命最本质的存在。
  
   稻子熟了,城里的男人们回村了。一夜之后,婆娘们穿得花衣招展,头上戴的,脖上挂的,身上穿的,脚下蹬的,都是压箱底的货色。在朱家庄的中心小路上,早晨的朱家庄婆娘们,穿戴整齐,拎着手提袋,站在田埂上,见着相熟的人,停下步子,唠叨着家长里短。
   “哎呀,看你这身衣服,这色彩,好看着呢。”
   说着摸了摸,砸着嘴说:“哎呀,这料子也不错啊。”
   被夸的那婆娘,摆着手说:“哎呀,这是我家那口子在城里给买的呢。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浪费了一点。我这下田干活的,还不知道能穿几时呢。”
   边上的妇女说:“你看你,就是不知道享福呢。”
   那婆娘只是摆着手笑着说:“瞧你说的,哎,这年月挣钱难啊,还得节省点好。”
   那婆娘挎着包,歪歪扭扭的走了。
   朱家庄的男人们几乎已经走光了。这年月,朱家庄遍地都是泥土,城市里遍地都是黄金。在朱家庄的地上看见黄金,大家只当它是泡屎,在城市里的大便池里看见一泡屎,也要捡起来,捏捏看,是不是黄金。黄金和大便其实是有某种阴谋般的联系的。朱家庄的男人们在这个隐秘的阴谋里百思不得其解:
   “为什么城里的黄金是生在大便池里的。”
   并进而无能为力。
   朱家庄的男人们从进城的第一天开始,忙碌在城市的各个建筑工地。朱家庄的男人们发现,城里的人山人海比自家镇子上春节时庙会的人都多。朱家庄的男人们在秋天的某个夜晚,对着又大又圆的月亮,说:“那城里人多呀,当真比田里的蚂蚱还多。”
   朱家庄的女人们不相信,看着男人的脸说:“那城里的女人都很能生呀。”
   朱家庄的男人们便会说:“婆娘就是婆娘,头发长见识短。”
   婆娘们不乐意了,说:“有本事你在家带孩子,我出去见识见识。”
   朱家庄的男人们通常都说:“城里乱,还是村里清净。你不知道那城里的婆娘穿得都是什么东西。”说着用手在自家婆娘的身上比划着,指着婆娘的奶子和下面说:“就两块布,遮着。”
   朱家庄的婆娘说:“要死啦,那不是没办法干活啦。”
   朱家庄的男人们说:“人家不干活的。就是干活不用双手的。”
  
   朱家庄的男人们在家的时间只有年头,年中和年尾。年头年尾是连在一起的。村里的婆娘在这些光景总是最美丽的。
   美丽来自男人的回归。朱家庄是一个空镇。阳气不足,阴气上扬。充斥着女人的汗香味。那汗香味比城里最高档的香水更为高贵。散发着女人最本质的诱惑。朱家庄的女人们一定不了解,自己的汗香味具有多大的诱惑力。朱家庄的女人们只知道,在每个夜晚,朱家庄的狗开始叫唤,一二三四五六七,家家的狗都开始叫唤。
   狗的叫声,通常意味着夜晚的开始。夜晚的开始,通常意味着汗香的末日。朱家庄的夜晚,没有汗香味。
   朱家庄的夜晚是喧闹的,不是人对人说话,是电视对人说话。朱家庄的女人们拉上窗帘,洗完澡,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看着电视。电视的声音调的不大不小,怎么调电视的声音,是很有讲究的。声音大了打扰孩子睡觉。声音小了,又怕被孩子听见。
   这个逻辑其实并不混乱,混乱的是生活。
  
   在面部表情方面,朱家庄的婆娘们如同唐代宫廷画师的人物画里的美丽仕女。朱家庄的女人,永远是一副恬静的模样,相信命由天定,安于知足常乐。朱家庄的女人没有深重的嫉妒心,因为每个与自己相同的女人,都有着相同的遭遇。没有谁比谁好过一点,没有谁比谁更舒适一点。没有谁在夜里有汗香味。
   朱家庄的女人们习惯不打扮自己。打扮给谁看呢?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们都快走光了。剩下的不是吊毛没有眉毛长,就是胡子长得比吊毛长——半成品和渐废品。女人爱美,这是天性。朱家庄的女人们不想打扮也不敢打扮。
   庄子里老头老奶奶的那一张张嘴,是朱家庄家庭矛盾的发源地。男人们打电话回来,那一张张嘴就像是倒豆子般,噼里啪啦,啪啦噼里。李家的母狗生了狗崽子,张家的母猪交配了。还有,还有自家的婆娘学会打扮自己了。这一句通常是最后通牒,潜台词是:“你该回来看看了。”看什么,怎么看,是有讲究的。太突兀,引起婆娘警惕,查不得真相不说,更容易打草惊蛇。
   等到田里的稻子一发黄,那一张张嘴就拽着电线,隔着几千里的距离,把男人们拉回朱家庄。男人们回来的季节都是萧瑟的。田里一片金黄,金灿灿的像是城里人拉在大便池的屎。那黄色吹进男人们的眼底,落落的都是荒凉。男人们心想:“这一田田的要都是金子,那婆娘也真该打扮打扮啦。”男人们沿着庄子里的中心小路一直走,在田埂上,几个人聚在一起,抽着大前门,粗大的手指关节夹着白色的卷烟,指甲也是被烟熏成的黄金色。男人们聊着天,脚下踢着田埂上的烂泥块。东一头,西一头的说着话。话里话外都是关于城市的。话里话外都是关于那一张张印着伟大领袖头像的纸张。很少有人说道自家的婆娘,自己的婆娘有什么说的,还不就是会唠唠叨叨的记挂着自己,还不就是会唠唠叨叨的说自己一个人难。可是谁又不难?难!大家都难,难得要命!难得想在城里要饭也要带回一点纸张给婆娘一个交代。
   男人要尊严,女人要抚慰。都难!
   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
   田里的半人高的金黄色变成一脚高金黄色的时候,男人们开始陆续进城。剩下的农活就交给女人们去干。晒稻子,扬稻子,卖稻子,这些事情都是女人干的活计。男人们早晨踩着露水上路,露珠在晨曦中水晶般剔透,反射出男人与女人脸上的圣洁与忧伤。秋日清晨的稀薄白雾,给历史蒙上了一层透明的纱布,欲说还休的诉说着秋天的朱家庄虚无缥缈的忧伤。朱家庄的历史总是被秋天打上忧伤的烙印,而忧伤的真相总是被埋没在男人与女人平淡无奇却又处处弥漫着玄机的沉默里。这种沉默与湮灭在历史里的沉默有着广义上的吻合——被时间打磨得光滑圆润。朱家庄的男男女女没有时间也无意对业已存在的沉默矢口狡辩,正如所有被后人误读的历史一样。沉默的朱家庄,以一种被误读的姿态,忧伤的存在着,这是它的宿命——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与凶残的命定论。
  
   男人们坐上去县城的汽车,摇下窗户,跟车外的女人们挥手告别,交代女人做好农活,照顾家人,却总是会忘了交代女人们照顾好自己。朱家庄的男人们似乎都忘了自己和女人的存在。他们联手诠释了奉献的真正含义。
   男人们漂向远方都市,女人们回家。一路上太阳升起来了,纱布消失了,一直打着马赛克的朱家庄露出了它被秋天的镰刀伤害过后的面目——田野里满目疮痍。那是没有鲜血的尖锐伤害,最深的伤痕根植在大地的内部,袒露在外的只是浮于表面的潦草的几道刻痕——由南到北,从东到西。大地饱含深情的孕育了朱家庄,就像女人们饱含深情的喂养着朱家庄。秋天真是一个伤害的季节。曾经丰腴的大地,在这一刻变得满目疮痍。曾经灼灼其华的女人们,在这一刻变得面容憔悴。
  
   男人们走了,朱家庄又变成了女人的世界。像是回到了伟大的母性氏族岁月,朱家庄是远古祖先遗留在地球表面维系母性氏族的最后标本——而这些标本恰如其分的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它们并不孤单,浑身散发着母性的圣洁光芒。没有男人的日子,最怕的是生病。女人一生病,男人就要千里迢迢的往家赶,医药费,往返路费,那又是好几张人民币。女人们一般不想看到男人们回来,就是病的迈不开步子,也死命撑着,在人前不露马脚。更不能让家里的没牙的老嘴知道。要不然,嘴一开,就像纤夫拉船,那艘泊在城里的船晃悠悠的就被拉回来了。
   女人们能忍啊,忍得让自己都偷偷的躲在被窝里掉眼泪。幸亏电视的声音调得刚刚好,老人听不见,孩子听不见,男人们更是听不见。男人打电话回来,女人们说:“家里好着呢,你放心。”
   忍来忍去,男人知道女人生病的时候,往往已经是病重了,撑不住了。男人们回家看看,去医院,女人不去,只是在赤脚医生那边看看。赤脚医生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是村里留守的精壮之一。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浑身都是书生味道。朱家庄的女人们背地里说他是小白脸。朱家庄的女人不喜欢男人是白色的,白白的男人给人银样镴枪头的初步印象,且这种印象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可能根深蒂固。她们喜欢黑瘦的男人,就像他们自家的男人一样。
   赤脚医生的医术有限,初级水准。只能治疗感冒,发烧,伤风,拉肚子。其余的束手无策。赤脚医生说:“我这边看不了,还是去镇上医院看看吧。”男人把女人带到镇上,一查,是经年劳累导致的严重贫血。男人的心啊,干巴巴的疼,嘴巴里也是干巴巴的:“以后在家少做点,注意休息。”女人的心里干裂的疼,女人的嘴里也是干巴巴的,眼里却是水汪汪的。
   女人回到家,什么话也不说。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怎么说。再说自己也没有什么力气说话。男人在厨房忙活着,女人坐在床上,盯着房顶的椽木,想着,该是多少个傍晚没有这么清闲的坐在床上了?孩子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写作业。男人打发孩子去厨房端饭,男人走进里屋,女人看到男人黑瘦的脸,女人的手在被子里捏成了拳头。脸上却是柔情蜜意的。笑盈盈得堆满了笑意。男人搓着双手,从房门走到床边,只有五米的距离,男人的步子似乎迈不开,走得很慢。男人走到床边,还是搓着手,想把女人从被窝里抱起来。女人低着头,手在被窝里捏成拳头,捏得粗大的手指关节生疼。男人的大手,粗壮的手臂,横着把女人抱起来,女人靠在男人宽厚的胸膛上,鼻子闻见了男人的味道,不同于女人的汗香味,是另一种味道。女人头靠着男人的胸膛,抬起头看见房顶有着光滑外表的结实椽木。椽木是杉树做的,剥了皮横卧在房顶上,是笔直的忧伤姿态。多少个夜晚,就是这些椽木,忠实的记录下了睡在它们身下的这个女人作为女人的最原始的夜晚。
   夜晚,女人没有看电视。男人睡在床上,女人手摸着他。女人觉得恍惚,这该有多久身边没有人睡在一起了。这该有多久没有把床压得吭哧吭哧的喘气了。男人起身把电视打开,调好声音。女人的脸红了。男人说:“身体还吃得消么?”女人点点头,男人翻身上来,女人和那张木板床一样,开始吭哧吭哧的喘气。这个夜晚充斥着汗香味。
   秋天总是过得很快,季节的轮转总是快得叫人气得跺肿了脚掌。男人又要走了。女人坐在堂屋里,看着孩子,看着老人。女人突然的想哭。这么脆弱。
  
   朱家庄的男人们在城里总是觉得束手无策。街上的花花世界,总是叫人有冲动。男人们也是有需要的。男人们也是想在小姐们的温柔乡里沉沦一回的。只是干瘪的口袋里,装着的总是生活,坠得人佝偻了腰,英雄短了气。男人们叹口气,伸出粗大的手指,挑一根大前门,夹在手指尖,点上,深吸一口气。蹲在工地上的,抬头看着天。天啊,你睁开眼啊,这生活怎么就这么苦呐。
   黑暗里,在大前门的烟火里,金黄色的手指甲和霓虹色的灯火,渐渐的重叠在一个平面上,最后,都凝结成一个点,都是生活,都是生活,都是生活。
   都是为了生活,那么为什么要收我钱呢?男人想着:“何必呢,何必呢。”
   男人只能抽着烟,看着买来的“内蒙古出版社”的成人文学,粗大且粗糙的手指,在这个时候可以发挥搬砖,抽烟之外的另一层次功用。男人觉得自己的手指可真是粗糙。磨得自己有点疼了。男人叹了口气,还是算了吧。手不动了,重新拿起香烟,慢慢的抽着。躺在床上,嘴角弥漫开的是微笑。每个人不都是如蝼蚁一般的寻找尊严吗?每个人不都是在寻找生活的意义吗?生存的荣誉是巨大的。
  
   男人突然得想起贫血的女人。男人想起临走前的晚上,女人的汗香味。男人穿好衣服,走到霓虹灯边,转了两圈,一头扎进去。就像飞蛾一头扎进了火光里,是劈头扎进去的,姿势坚定而盲目。
   小姐热情的接待了他。男人头一回在女人面前脸红了。那可不是一般的女人。那是穿着两块布的女人。跟朱家庄的女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朱家庄的女人,穿着长衣长裤,遮住了应该遮住的一切肉体。朱家庄的女人是秋天的菊花,人淡如菊。这里的女人,穿着两块布,露出该露出的一切肉体。城里的女人是春天的牡丹,娇艳欲滴。她们更像是来自远古时代。
   男人摸着城里女人的大腿,乳房。小姐浪笑着说:“痒。”男人看着自己手掌的老茧,下意识的把手挪开。小姐的皮肤太娇嫩,经不起粗糙的双手的抚慰。男人看着,小姐的身体是娇贵的,那皮肤真是水灵,水灵得他不敢压下身体,怕压出身体里的水来。男人甚至可以看见小姐皮肤底下的青色的血管里汩汩流动的鲜血。男人更是不敢动了。小姐催他,他愣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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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朱家庄的男人进城后的变化,让人体会到了社会日新月异!女人在家忙忙碌碌,辛勤耕耘,盼望秋天的丰收。男人们却在外面寻花问柳,这到底是社会变了,还是人变了?朱家庄的女人真累!【编辑:李荣】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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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木子生火        2009-10-08 18:03:13
  小说写得通俗易懂,彰显作者文字功底深厚。问好作者
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再接再厉,乘胜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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