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大梁坡上的生活(散文)
我们家在老沙湾大梁坡的屋子,盖在高高的土坡上。前些日子,白天装修,夜里,我和弟弟打了地铺,躺在埋着我们胎衣的地方,心里安宁的就像躺在爹娘的怀里。小时候进进出出的庄稼地,长满芦苇的河坝上,那些记忆都回来,一片一片落满院子,栖息在苞米叶子上,棉花杆子上和葵花的盘子上。
花了二十年时间书写,现在,我终于把自己写回大梁坡。这个村庄,对于别人可能只是一个村庄,对于我,却是一本打开的书。我回来,就是向故乡索要一份记忆,一份丢失的记忆。
坐在屋子的门槛上,用父亲的目光看那些荒草。我是在荒草中长大的,却从没有这么长久地凝视它们。孩童时代只顾着在一路奔跑中长大,似乎奔跑的方向,就是长大的方向,奔跑的速度,就是长大的速度,遥不可及的远方,充满了诱惑。成长中的奔跑,不会为谁停留,我甚至不会停下来,等一株荒草长大、追上来。童年的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鸟。任何事物,都是匆匆地从眼角掠过。
现在,我用父亲的目光,打量大梁坡,村里的房子沿着一个椭圆形的大坑排列着,似乎从来就是为了我从这一头打量起来一览无余。坑里一直种着棉花,无论地分给了谁家,都种棉花。似乎这块地就属于棉花,从我穿开裆裤到现在,几十年来没有变过。
我大学毕业不久,就当了记者,离开大梁坡的第二年,父亲用嫁我的五百元彩礼钱,开垦了房子西南面,靠着河坝的十几亩地,这块地,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等我抱着孩子,带着一架为他买的收录机回来,只赶上为他送埋。
我的婚礼父亲没有来,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来,父亲本来可以用那五百元钱买车票,到塔城参加我的婚礼,可他把钱用在了开垦荒地上,他想着我还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在读书,他雄心勃勃,准备把他们都培养成“国家的人”,结果他走了,把他们全部留给了我来负担。
我们个个都像父亲,都留恋大梁坡,都想在年纪大了以后回来。这里养了我们一大家子人。大梁坡有父亲打了一辈子交道的邻居,邻居呼唤孩子的声音,跟他们的父辈一样,邻居吠叫的狗,似乎还是多少年前,我们听着入眠的那一只。
早上起来,看着葵花的脸盘渐渐亮起来,一点点仰起来,转向太阳。雪山在远远的地方,就像画在天幕上。站在房顶,能看到海子湾水库的大坝。二十八年前,这条路扬起黄尘,运送父亲埋体的拖拉机,突突突地驶过。埋葬了父亲后,就是那条路,带着我们迁徙,让我们兄妹六人,朝着六个方向,走了几十年。现在,都该回来了。回到当初,回到没有离开过的大梁坡,回到另一个梦境,等父亲的声音,远远地叫醒我们。
三弟弟每天盘算着,口袋里的钱还能做多少事情。他盘算着盘一个大炕,叫兄弟姐妹们都回来,像小时候一样,大家一起并排睡在大炕上,这是他一辈子的理想,现在快要变成现实了。
三弟弟现在盘算的,父亲在他这个年纪也盘算过,大弟弟想的,跟父亲一模一样。一旦回到这里,日子似乎只有一种单纯的过法。这是真正的重来,地里种的,院子里养的,一样都不多,一样都不少。大地就这么古老,村庄也这么古老,日子还很悠长……还来得及,把过去的时光,再从头过上一遍。
最小的四弟,打算第一个回来。他是六个孩子中,最早离开这个家的。
冬天,我倚在门框上,看着大三弟带着孩子,在雪地里撒欢,我猛然想起,这个院子里,从来没有过四弟弟童年的脚印,他六个月就送给了姨姨家,被姨夫裹在被子里抱走了。
这个夏天,四弟久久地钻进茂密的蒿子里,似乎在寻找什么,我看见淹没过我们童年的蒿草,幸福地淹没了他。
白天种菜拔草,晚上一起睡在大炕上,这些小弟弟没能经历的村庄岁月,我们要为他补回来。我们从小欠了他这样一份日子。谁也无法把过世的爹娘还给他,我们现在只想把大梁坡的生活,原原本本还给他。
大梁坡的狗
回到大梁坡后发现,要想在村里来去自由,得先跟村庄里的狗搞好关系。
回大梁坡村的家,路只有一条,必须从邻居家门口过,邻居家的大白狗从来不拴。大白狗刚产了崽子,凶得简直像一头母狼。我不认识大白狗,它也不认识我。只好来去坐车,根本不敢下地。进自己家的门,还要经过邻居家的狗认同,回乡真不容易。
怎么过大白狗这一关,四弟弟的说法是:把它喂熟。大白狗的窝,在我家和邻居家之间,临近我家的大门,所有来我家的客人,都要过它这道关。养熟了,等于咱家养了狗。
要想喂熟,先得从生开始,这狗根本无法近身,每次狭路相逢,即便我是坐在“铁壳子”里,它都要来咬个不停,一直咬到大门口,我没法下车,只好对着邻居家大喊:“图拉訇,挡狗!”
图拉訇用维吾尔语骂了一句,大白狗撤退了。图拉訇大喊着:“你骂它,用维吾尔语骂它,声音要大,骂得凶一点,它就会怕你。”
我一边发抖,一边用维吾尔语骂狗,狗果然低下头,不叫了,乖乖进了狗窝。
后来我发现行走在大梁坡,你得不断变换语言方式,跟村庄里的狗对话。维吾尔庄子里的狗,维吾尔语和哈萨克语通用,回族庄子的狗,只理会回族话,你可以说甘肃话、宁夏话、青海话,如果你说普通话,它立刻能辨别出你是个外来客,就不会那么客气了。
汉族庄子的狗,即便不出狗窝,也可以从来人的武威口音、张掖口音、天水口音分辨得出是谁来了。汉族庄子的狗,对说河南话、陕西话的人十分顺从,庄子里操这两种口音的人居多,当然它也不排斥山东话、四川话。狗的器官很灵敏,如果你明明满口的大葱味,却说着一口四川话,它反而会起疑心。
现在到了大梁坡,你千万不要以为大梁坡人养狗是为了看家护院。过去大梁坡人养狗,多半是为了放羊、捕狐狸、追野兔、逮野鸡,现在狗的作用类似于石狮子,是为了迎客和装点门面。
在家里坐着,只要院子里的狗叫了,就是在给主人报信,有客人来了,赶紧出来迎客。
村庄各户人家的院子,根本用不着狗来看,田晓武家的摩托车扔在地边上,从四月扔到了八月,忙完收割,田晓武想起来摩托车还在地头,带了扳手、榔头和起子,敲打了一下,又把摩托车开回来了。
阿布麦提去了县城,家里的母牛扔在河边五六天,等他回来去河边牵牛,母牛下的牛犊都在河边欢蹦乱跳了。
玉努斯家的车没油了,扔在村道边一个礼拜,钥匙插在锁孔里,也没人去动。
村里人太太平平,谁也没空惦记别人家的东西。如果有外人打村庄里任何一家的注意,村庄里的狗就闻得出来。村庄里的人听得出来,迎客的狗叫声和狗的斥责声是不一样的,现在我不管去哪个庄子,都能变换着语言方式,跟狗准确地对话,进进出出再也不会有狗冲我恶吠。
邻居家的那条母狼一样的大白狗一见了我,就侧着身子温柔地躺下去,亮出两排大号黑纽扣一样的乳房。我一开始不明白大白狗何以跟以前“判若两狗”,四弟开玩笑说,狗的意思是你给了它许多好吃的东西,为了表示感恩,它也把身上最好吃的东西亮给你。
说笑归说笑,狗把最柔软的地方亮给我,至少狗表示它认识我、信任我,如果村里的狗都不认你,那你就算不上大梁坡人。
爬犁
她从外婆家走了出来,矮矮的,像外婆家低矮的烟囱。穿着胖嘟嘟的棉衣,脖子缩得像只小狗熊。她呼着哈气,越走越近,朝着这边的沙枣林走过来,她曾经看到给大舅舅送埋的亲人路过那片沙枣林,妈妈站在那里,用头巾捂着脸,肩膀不停地颤动。那是初夏,沙枣花的香味包围的初夏。现在是严冬,四处白茫茫一片,只有雪片寒冷的气味。
她拉着一架小爬犁,一直朝着沙枣林这边的小沙包走过来。雪在她的脚底下嘎吱嘎吱地响。她的嘴上不再有哈气,外面冰冷的空气吃掉了她嘴上的哈气。他拉着爬犁上了很高很高的雪坡,她认得那个大雪坡,夏天是一座沙包,大舅舅的双拐,就被孩子们埋在沙包边缘的沙子里。大舅舅满脸眼泪粘着沙子,眼睛上都是红血丝,他的嘴巴哭得干裂出血。
她希望在雪坡下面看到大舅舅陪着她。夏天大舅舅在这里陪她玩沙子,现在他躺在沙枣林后面的墓地里。
她眼睫毛和眉毛上结满了霜,雪娃娃一样,一次一次的把爬犁拉上雪坡顶峰,趴在爬犁上,呼啦一下子从坡顶俯冲下来。她爬上滑下,滑掉了整整一个上午。
太阳从坡顶滑向沙枣林的时候,她似乎看到大舅舅拄着双拐,立在沙枣林下看着她。除了他,似乎再也没有人陪她在沙坡边玩过。
她那么熟悉大舅舅拄着双拐的站姿。她玩爬犁的时候,他却不能来陪她了。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觉得白色的大雪坡,像一座巨大的坟。
她从小被外婆娇惯,大舅舅也总是保护她,可小舅舅不怎么待见她。他喜欢跟她抢东西。小舅舅跟她一起去沙包上滑爬犁,总是让她给他拉爬犁。坐在爬犁上的总是他,他一个人滋溜滋溜的滑下去,让她帮他把爬犁拉上来,然后他坐在爬犁上,滋溜滋溜滑下去。她站在寒风里,看着他一次次像飞一样滑下去,她看呆了,感觉雪中的爬犁像长了一对翅膀,载着小舅舅飞下雪坡。
舅舅不在家的时候,总是把爬犁藏起来。这一天,外婆和小舅舅、外公都出门了,就她一个人在家里。她偷偷把爬犁从仓房里拉出来,拉到了雪坡上。
谁也没看到,她像一个长了翅膀的小雪人一样,从雪坡上飞下。雪在她四周飞溅,她闭上眼睛张大嘴巴,幻想着地上的雪都变成甜甜的白砂糖,飞进她嘴巴里。
小舅舅滑爬犁时,嘴里总是含着从大队商店里买的橘子味水果糖,坐爬犁没有她的份,水果糖更没有她的份。她看着爬犁在雪里飞,水果糖的气息和雪的气息搅合在一起。
她期待小舅舅能给她玩一次爬犁。她期待的事情没有发生,雪地上的雪也没有变成白砂糖,要吃糖只有外婆大铁锅里的糖稀。用糖萝卜煮啊煮啊,从早上煮到晚上,糖萝卜就变成了糖稀。每次,等外婆把糖稀煮好了,她也在外婆的诵经声里睡着了。
熬过糖稀,一连几天,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焦糊气息,她的嘴巴里也是糖稀的焦糊气息。小舅舅不喜欢这种气息,只有小舅舅不在家的时候,外婆才会给她做糖稀。她一直盼着小舅舅出门,外婆好给她煮糖稀,吃了糖稀,再偷着玩小舅舅的小爬犁,让雪坡上散发出糖稀的味道。
她虽然没有吃到糖稀,却拥有了一次滑爬犁的机会。整整一个上午,她很满足地从雪坡顶上,坐着爬犁一次次地往下滑,沙包是她的,爬犁是她的,雪中的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尽管那个爬犁,只属于过她那么一个上午。
事隔几十年后的冬天,走过外婆家原来的房子时,我又看到了那排沙枣林、那个大雪坡,看到了她在北风里,冻得像红萝卜一样的小脸蛋。她侧着小小的身体,用冻红的双手紧紧地跩着拴在爬犁上的麻绳,在雪地里吃力地往前拉。
我看到她的孤独,一个孩子童年的孤独。
我一下子认出了她,她就是五岁时候的我自己。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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