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儿泪
度过漫漫长夜的人,最懂得光明的可贵。
——摘自谚语
秋天的一个夜晚,长州市的人民路,这里,刚刚结束了一场殊死搏斗,血,殷红的鲜血在滴落……
一辆救护车向市人民医院急速驰去。
医院,急救室里。一个二十几岁的男青年,躺在病床上,极微弱的喘息着;医务人员正忙着做动手术的准备工作,并给男青年注射了强心针)。站在他周围的人们(公安人员与其他人等)都十分焦急地望着他,为他的生命担忧。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终于慢慢的睁开眼睛,嘴角艰难地嚅动了几下,可以看出来,他想对谁说些什么,但是,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这时,一个满脸泪痕、显得十分的憔悴和忧郁的长发姑娘慢慢地走到他旁边,久久端详着他的脸,又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头部,轻轻抚摸着。
年青人似乎发觉了什么,对着身旁的姑娘,极艰难地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上面画着什么,又用眼睛望着那姑娘。
姑娘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悲伤,轻轻抽泣着回答:“你放心吧!你写的那封信,已经寄出去了。”
一
“呜——”一列由北向南的58次列车正在京沪线上飞速疾驰。
刘荷英坐在车厢靠窗口的硬座席位上,手捧着厚厚一叠信笺,两眼凝视着车窗外稍纵即逝的广阔原野,思绪也在飞速流动。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忘的记忆:酸的、苦的、甜的、辣的……等等,各不相同。而她的过去,却是饱尝着苦涩、灼痛与悔恨的一切。她极力想忘掉那一切,可是,——命运太无情,太残酷;它像在与人开玩笑,可有些人根本就承受不了这样的玩笑,它却照样不饶你,偏偏缠绕着你,使你无法摆脱,让你极不情愿地在不自觉的情况下被迫接受这种可怕的残酷捉弄;本来,你可以循着一条新踏出来的路走下去,可命运偏偏不允许,它非叫你回过头去再走一下那条你极不情愿再走的路、叫你去回顾那极不情愿再回顾的过去。
唉!命运,有谁能够真正驾驭得了?
对于这次南行,她要去的目的地长州,她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也很复杂,不管是过去的那一切还是现在的这一切,它们都叫她难以抉择,——最终踏上这趟南下列车的原因,恐怕只能是因为手中的这封信——她的儿子写给她的这封长信,深深地打动和刺痛了她那茫然、麻木甚至有点自私的心灵。
“软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
是的,过去她太软弱也太无能了。
可现在以及将来呢?
真不知道,世界上一切做母亲的女同胞们,你们是怎么样做母亲的——在家庭温顺、勤俭,是个贤妻良母,特别是对于子女,你们又是如何尽一个母亲应尽的职责和义务的?而且……唉,一言难尽啊!
这封信,这封很长很长的、写了几个月才写好才最终寄出的。儿子对一个妈妈所要诉述的、所要求的还有……唉,还有儿子的辛酸、悔恨、懊恼、以及期盼等等,作为他的母亲,读了这封信,除了感到深深的内疚和极度的不安之外,还应想些什么呢?儿子所要求的,已经只是恳请我认真地读一读他用血与泪写成的信,并能理解和原谅他的那颗苦心了啊!
(信)
妈妈:
这是我来到世上二十多年后才第一次真正幸福、自豪、骄傲地叫了一声妈妈!尽管我早就知道,我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更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种——我也是和世上一切的人们一样:是由妈妈生下来的,但我却从来也不知道我妈妈是个什么模样,更别说像其他孩子那样,能够在妈妈怀里撒娇和嬉戏,能够幸福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了。今天是您的儿子第一次给您写信,也许有可能这又是最后一封。三个月前,我曾走到您的身旁,那时候,我是多么想扑到您怀里痛痛快快地痛哭一场,多叫您几声妈妈,把二十多年所少叫的次数全部补过来;我还幻想着,我一边哭着喊亲爱的妈妈,您呢,也激动得一边流泪一边使劲地用慈母的手将我全身抚摸一遍。可是,谁料到您不但没有那样做,却相反说“没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您不但不认自己的亲骨肉,还口口声声叫我这个“贼骨头”滚开。是的,我曾经是一个贼,是一个为人所不齿的社会渣子。可我同时还是您的儿子,您是我的亲生母亲,这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您怎么能那么狠心地赶我走,不认我?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更想不明白,世上哪有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认的母亲啊?
从您那儿回到长州后,我大病了一场。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不是一个好儿子,更不是妈妈的孝子,而是一个十足道地的逆子,一个贼。可是,妈妈,您知道吗?当我来到您面前,我已经下决心重新做人,三年的劳教改造已经把我的灵魂及这双肮脏的手都洗涤干净了,也就是说,我可以向您保证,当我向新的人生迈出第一步的时候,首先来到亲爱的母亲面前时,我想做一个真正的人了。可是,您却不问情由,更不了解一下我是怎样走上犯罪道路的。我越想越难过,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不能原谅自己的儿子,世上还有谁能原谅一个曾经做过贼的人呢?于是,我就把过去的一切都写下来,准备寄给您,不求您原谅了,只求您了解一下我的过去,这总可以的吧。那一切都写好了,可我却又不敢寄给您,也不知道那是为了什么,直到今天,我觉得必须、而且也感到有勇气把我的一切统统告诉您了——应该让您知道那一切。
今天所写的连同以前写的一块寄上,请求您能认真读一遍。
妈妈,难道就因为我曾经是一个贼,您就真的连亲生儿子都不认了吗?要知道,我刚来到人世就很快失去了您、失去了一个母亲所能给予她的儿子的一切。妈妈,过去的一切难道您都忘记了吗?!
二
过去。忘记?唉!要是能够忘掉那该忘掉的一切该有多好啊!可是,那一切又怎么能忘得掉呢?
尤其现在,尤其此刻,往事简直历历如在眼前。
二十六年前的那个春天的夜晚,刘荷英如约来到了幽静的红梅公园。那夜,皓月当空,幽静的公园湖边的依依杨柳树下,碧蓝澄清的湖水倒映出她和王有祥这对情侣亲切交谈着的身影。
“荷英,咱们认识都快半年了,再说咱们的岁数都不小了,我说,咱们结婚吧,啊?”王有祥一只手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在上面抚摸着,显得情意绵绵。
她没有答话,而是静静地望着前面的湖水。
“荷英,您为甚不说话?难道您还怀疑我对您的爱不真?”王有祥说着话,“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她面前,“我若对您不忠,上有天公,下有地神,让我将来得勿到好死,我对天发誓!”
“看!你又来了,”她忙拉起跪在地上的王有祥,说:“只要你真心待我,我就……”
“你就怎么样?”他急切地追问。
她欲言又止,眼前的湖水一片宁静,她的心海却波涛汹涌。她是纺织厂的一名档车女工。跟王有祥认识是经热心肠的人介绍。王有祥中学毕业后分配在市水利设计所当办事员,他皮肤白净、体态匀称,长得十分帅气,使得她跟他第一次见面,她就有了触电的感觉,就从心底喜欢上了他。他呢,对她也特别的热情,经常陪她逛公园、看电影,有时就干脆到她厂门口去等她,好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一起。刘荷英所在的纺织厂在大运河边上。因此,他们就时常在大运河岸上散步,边走边谈着情人们说不完的“悄悄话”。
大运河里,整天都有来往不断的船只,那些小货轮和小客轮终日来回运行,把源远不断的货物和旅客从这里运送到遥远的地方,再从那里把货物和客人送往这里。有时,轮船喇叭的长鸣声与河岸上的好多家大厂的汽笛声交融在一起,使这里变成一片既嘈杂而又非常热闹的天然乐园;特别是“大成”二厂(后为东风印染厂)与“大成”三厂(后为国棉三厂)在运河南北相对而立,更别有一番情趣,长州没有什么大的游览场所,名胜古迹更是寥寥无几;京杭大运河下游,从镇江起到杭州止,中间的几个城市可谓是苏南游览胜地、独长州稍显逊色,不能不为憾事;而长州市内河流纵横交错,又倒显出它江南水乡之特色来,尤其是运河两岸鳞次栉比的工厂,更显得它的“与众不同”了。
“刘国经真了不起。”王有祥望着运河两岸的纺织厂评论起来,“一个贴麻糕的江北佬最后竟变成一个拥有三家大纺织厂的老板。不过,他也算脑筋活络,一解放就把厂子拱手让给了人民政府,捞了一个副省长,真够可以的。”
“瞎罗嗦个啥?”她嗔怪地打断他滔滔不绝的演说,“我们应当想想我们的今后,比如……”
“嗨!那有啥好多想的,老辈们不是说:命勿能靠自己挣,都是阎王菩萨事前安排好的。要不,那边的河神庙里也勿会有那么多烧香求佛的了。”他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运河里,然后指着那片溅起的水花说:“我们就好比这片水花,这块小石子正好砸中了它,嘿嘿!这叫什么?这就叫命中注定,你说是不是?”他说完,对她做了个鬼脸,想逗她乐。
“你呀你,真拿你没办法。”她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苦笑,说:“今天勿早了,我该回家了。”
“那我送送你。”他马上献起殷勤来。
她的家在华生电机厂旁边。她父亲是这个厂的工人,只进了几个月的私塾学堂,识字不多,技术活倒挺有一套,蛮受领导器重。但他的固执脾气却是远近闻名的。在家里,他的话就是法律,任谁也甭想更改一点。他共生下三个女儿,荷英是老大。她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对两个还在上学读书的小妹“晓之以理”。
“你们好好听着,生姜总归是老的辣,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要多。可惜我识字太少,识字少了就做不了大事。所以你们一定要听话,一定要好好念书,一定要给老子我争口气。谁要勿听我的话谁就别再进这个家门。你们的娘死得早,我又当爹又当娘地把你们一个个养大,我容易吗?”
她进门轻轻叫了一声:“爸爸。”正准备去灶间。
“你给我回来!”老头子脸色铁青,厉声喝道,“在那里站好了,别动!”
“怎的啦?”
“哼,还好意思问怎的啦,你说,你今朝又去做啥了,嗯?我看你是越来越勿象话了。”
“我啥也没做呀。”
“还犟嘴!你是不是又去跟那个寡妇家的‘白面孔’搞对象了?嗯?”
“没……我,没……有。”
“英儿哪,”老头子口气突然缓和下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婚姻恋爱,我不反对你搞。但一定要看准了。那个贼赤佬,一副油头滑脑的腔调,叫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荷英啊,做爷娘的哪个不望自己的子女好、不望你们今后过上好日子?你记住了,但凡像那号面孔长得漂亮的男人是不会对妇女真心实意的。所以呢,你趁早跟他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你要是勿听老子的话,到辰光吃苦头就晚了。”
“可是……”她想说你凭哪点看出来,就肯定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爸爸他既当爹又当娘,好不容易将我们姊妹仨拉扯大,这份养育之恩比天大,比海深。他的话能不听,能违拗吗?更何况他那说一不二的脾气。
她一下子陷入了两难境地。
再跟王有祥约会的时候,她的心里就飘飘忽忽没了着落。
“荷英,这段辰光你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到底为了啥呀?”
为了啥呀,一头是恩重如山的父亲,一头是自己心仪的人,哪一头都重要,哪一头都难以取舍,真是伤透了脑筋。身旁的王有祥似乎有所察觉,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时而又拿她的手放到他的脸上摩挲、亲昵,并用极其甜润的嗓音轻轻问:“荷英,你怎不讲话?”
“有祥,咱们的事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后再说吧,啊!”她用商量的口吻轻轻地回答。
“那为啥?”他急切地追问。
“等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依照她原来的想法是,等过一段时间再慢慢想办法说服父亲,让他同意自己跟王有祥相处下去,但接下来发生的情况,却逼得她不得不尽快做出决断了。
星期天。她急匆匆地去了王有祥的家。这是长州北门街一带的“棚户”区。房屋多半是解放前留下来的,低矮、潮湿,而且绝大多数的房屋结构都是老式样:屋顶上的两端用许多块砖瓦叠成一种表示吉祥安泰的“龙头”,门面墙总是要比房子其它地方凸出一点;这里弄堂连弄堂,地下一律都是石板路,日久天长,石板路越来越显得光滑亮堂,乍一看准以为是早先磨好后铺上去的。王有祥的家在一个四合院的顶里面一间,门面窄小,室内陈设简陋,让人一见便知这家人生活过得清贫。他与他母亲俩相依为命。老母亲长得慈眉善目,穿戴整洁利落。她没有正式职业,靠做临时工,以及帮人洗衣服等等之类的挣一点生活费,她又长年累月的有病,所以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也就只能勉强凑合着过。她赶到时,他母亲正坐在门口补衣服。
“姆妈。”荷英亲热地叫了一声,问:“有祥在家伐?”
老人抬头一看,见是荷英,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站了起来,连声说:“是小英呀,快,进屋里坐。有祥去买米去了,一会就回来的。你坐,坐呀,我去给你倒杯水来。”
荷英忙说:“姆妈你不要客气,也来坐着歇歇。那是有祥的衣裳吧,我来给他补。”说着话,她便从老人手里接过衣服,一针一线地补了起来。
问好友友,期待你更多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