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矿山，是为看望父亲和母亲。
　　 父亲老了，特别是患脑溢血病后的这几年，给人一种树老经不得风雨的感觉。父亲从医院回来后，就不记得许多事，我们劝慰他，这样省心。但对我回家的次数，却能比划出几根指头，每一次都忘不了那几句噎死人的话：“我没有死，你回来干嘛？”
　　 父亲说话从来不看我，我从儿时就注意到了。然而，他与别人说话或别人对他说话时，他的目光能够始终平和地平视对方。
　　 晚饭后，父亲要出去走走，母亲说：出医院后，象棋他不去看了，麻将半天拿不出一张牌，就这散步，只要天晴，他仍然如故。
　　 夜在一抹红霞中来临。秋日黄昏的山野，随处可见烧草灰的山火，紫烟中，西边天际的群山漂浮出星星般灿亮的灯光，那就是矿山，父亲为之工作了30年的矿山。在西沉的红日托起的渐淡渐散的霞云衬照下的矿山，我寻找陌生的感觉……然而，没有，山色依旧，灯火依旧，甚至连我们脚下的山间小路也依旧。
　　 父亲走在我的前面，他依然是我行我素，不说话，不呼我，我记得我的童年，有多少个黄昏都是这样跟在他的身后，他慢慢地走，我不理会他走离我有多远，只管摘春花、夏草，捉秋蜢、冬蛩。有几次，跟他一道散步的一位阿姨停下来等我，他也不停下来等我们，仍是漫无边际地像是在寻找什么？
　　 父亲是一个不爱与人交往的人，离开老家县土改工作队上矿山工作一年多的时间，才有这样一位护士阿姨朋友。这位时常陪我们散步的阿姨，父亲比她大5岁，正是我当年的岁数，而她本人又比我大13岁。她身子单薄，但脸盘却很好看，笑时，脸的左边会出现一个很圆的酒窝。有一次，我用小指头按她的酒窝，她问：“你妈妈有吗？”“没有。”她笑得很甜。
　　 父亲在矿里干的是技术活——机电钳工。干这种工作的人，几乎不下矿井，但父亲一月总有那么几天要下矿井，为的是多挣几个钱，寄回老家给我在乡里的母亲，我的母亲，守望着田土和上了年岁的奶奶。当父亲下矿井的日子，这位阿姨便会为我买吃的，照看我。可这事不长久，没待我长到7岁，这位阿姨便不来陪我和父亲散步了。
　　 我问父亲，父亲说：“阿姨，病了。”我为此去了医院，阿姨半天才弄明白我问的是什么，对我说：“你妈妈的户囗快办好了，她很快就来陪你们，阿姨陪你们的散步的事，不要对你妈妈说，好吗？”我毕竟是孩子，不懂得其中道理，母亲来矿山后，问我：“你爹待你好吗？”我说：“还没有一位阿姨对我好呢。”——为我的一句话，母亲上矿山的第一夜，就与父亲生气不说话了。
　　 母亲在夜里发誓不理父亲，而第二天中午煮好了饭，却又要我去喊父亲吃饭。我去叫了，父亲冲我将牙齿咬出了响声，并且拳头握得很紧，我被吓出了泪，我想，如果我当时不被吓出了哭声，父亲的拳头会擂在我身上。
　　 父亲站住了，他在离我不远的一个小山坡上望东山升起的圆月。我工作在城市里，推窗望见的，尽是些比群山还高的楼群，要望满月如荷浮出水面的景色，真不容易。
　　 父亲在望什么呢？这多年里，我从未问过，也不敢问。父亲是在看风景吧？一年四季，有多少阴晴圆缺，他的感触一定很深。特别是这多年里，自已陪自已散步，往往是心灵与心灵对答，如有答不出来的日子，他会环顾四周吗？会希望有一个人与他解答吗？那人是为他生儿育女的老伴？不，我相信不，母亲嫁他几十年了，她从未与他散过步，他与她总有许多理由不一道出门进屋。那么？我不敢想了，我怕父亲在我的想象之中……
　　 父亲又行走了，他借助手中的拐杖，借助升起的明亮的月光，可以自己行走。
　　 我像儿时那样，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知道生气，我怎么能对一个不关心我的人生气呢？
　　 “你错了，你父亲对你的爱，是一般的父亲不能做的。”一阵冷风飘过，耳边响起她的话语。她已从一个护士磨成了医生。就在父亲患脑溢血还没有控制的夜里，她以为我父亲不行了，于是，单独与我回忆我的父亲，说了以上的话。见我不甚明白，她说：“我与你父亲的感情，你当时只6至7岁，但你应该记得一些。为了你，他最终放弃了我，他这人很犟，怕将来我们有了自已的孩子后，我会对你不好。你妈妈的户口，是你父亲让我找人办的……”
　　 “走吧。”父亲仍然不看我，命令式地让我又在他的身后。我提醒他：“从这里穿小路下去，就是一条马车小道，好走些。”——他说：“散步，我就是这脾气，不论走多远，时辰多晚，从来路来，沿来路而去。”
　　 我心想，就因你这脾气，你才这般自已陪自已散步。
　　 回到家院，父亲没有径直进屋，他在院内鱼池边的石凳上坐下。鱼池是我和二弟10年前用砖砌的，圆型，约6平方大。院周围的梧桐树，也是十年前种的，梧桐树长势迅速，五至六年就长成成人大腿一般粗，阔叶如伞，将院坝笼罩，在夏季炎热的日子，家里人常在鱼池边纳凉。这是仲秋，阔叶已凋落，只有树枝交错在上空将月光划成碎片无声地散落下来……父亲，终于进了屋。在推门时，他回过头来，似乎觉得应向我招呼一声，但他毕竟没有这样的先例，于是，他终没有声响地进去了。
　　 次日一早，我乘早班大巴车离开矿山，父亲和母亲都起得早，但他们没有送儿女上车站的习惯。母亲在家门囗叮嘱我记得常回家看看，父亲什么言语也没有，他的眼光似看非看地落在我的身上，这就够了，这是这多年来我第一次感触到父亲目光的触摸。当车离开矿山，已经几里路了，我还在体味那似有似无的触摸。我蓦然想起，应该去看一个人，作为我父亲的儿子，真应该向她表达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