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太阳从青菜叶上升起(小说)
1
小城还在沉睡的时候,乌梅已经骑着三轮车吱呀吱呀地走在街道上了,车轮子偶尔轧到一颗石子,嘣的一声,射出老远,打在甬路边的石岩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接着又无声无息了。清冷的风吹在乌梅的脸上,既温柔又有些霸道,她的短发连同脖子耳朵,一齐塞在一条赭红色的马海毛围巾里,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她骑了一段,会把嘴巴从毛线里解放出来,哈气把嘴边的那团呼得润润的,像夏天时黏在背上的小背心,不太舒服。她就像一条钻出水面的章鱼,大口大口地喘会儿气,又缩了进去。
乌梅攥着车把,拐过蔬菜批发市场的东头,有一段上坡路,她加了油门,三轮摩托发出低沉的吼叫声,像弓背正待跃起的豹子,一个箭步,冲出去。这摩托是比人力三轮省劲儿多了,去年她还骑着人力三轮车,每次走到这里她都要从座椅上站起来,头向前伸着,像乌龟一样伸出头来。好几次骑不上来,就撅了屁股使劲推,车斗在前面,蔬菜像小山一样,她看不见路,只凭着感觉。不过也绝不会出什么差错的,这条路她走了十五年了。
这辆三轮摩托是她和丈夫老松吵了几次架换来的,“得四千多,你有钱?”老松狠狠地说。
“要不,明天早上你去进下货试试,看你能不能推动?”乌梅嚷道。
老松不说话了,他的一条腿有点毛病,进菜的活一直是乌梅在操心,但他的腿虽闲着,心却闲不着。每天的帐他都算得清清楚楚的,下午总帐的时候,他会拿了一个皮包把当天卖的菜钱一分不剩地装进去。
对于老松的小九九,乌梅心知肚明,但她什么也不说。
乌梅把一车菜拉到自家摊位上时,整个菜市场还是一片沉寂,她把三轮停好,搬了个塑料筐踩上去,从车子最上面往下拿着青菜。青菜不怕压,每次都放在最上层,但又是最不耐放的,得赶紧卖完。她把一大袋青菜掏出来,一把一把码在紧靠路边的地方,这样顾客一进来就能看到。上海青、油麦菜、蒿菜,一束束青枝绿叶的,还带着刚从地里薅出来的水气。青椒、茄子放到架子上,紫红搭配,颜色鲜亮,定能吸人眼球的。最难搬的就是土豆了,一包一百多斤,在批发市场的时候,小伙计会帮她抬上车的,现在,只能她一个人扛了。她早就取了围巾,皮手套也换成了线手套,她的个子低,需要先把土豆搬下放在车帮上,然后深深地吸口气,两手抓住袋子两头,肚子一挺,趁劲儿扛起土豆袋子,两腿成八字步,挪到摊位最后面,肚子一松,袋子便顺势溜了下来。
菜都卸好了,乌梅把三轮摩托推到摊位旁边,这时,对面鱼店的卷闸门呼啦一声拉开了,明晃晃的灯光一下子照了出来,老板娘薛二浪的笑声也抛了过来,“又是你第一个啊!”
乌梅轻啐了一句:“你的老汉儿呢?”
“还在给我暖被窝呢!”薛二浪边说便往外摆货架子,摆放盛鱼的水盆子。“你老汉儿呢,也没起?”
乌梅说:“他你还不知道,啥时候起过早?”
“咱们两家的男人真是享福啊,夜里有人睡,白天有人挣。”薛二浪嬉笑道。
“命苦呗!”乌梅笑着叹口气。
“叫我说,跟你家男人有啥用?自己不干活儿,还三天两头天打你。”
“不跟他我还能跟谁?”乌梅苦笑了一声,“好几个月他没打我了。”
“嘿,不打你你还想了不成?”薛二浪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哪能跟你比?”
“跟我比咋了?你是少长个奶子还是咋的?我给你说,这男人就是不能惯,惯惯他能上天!”
乌梅不说话了,她拿起扫帚,把弄掉在地上的菜叶子扫得干干净净的。
今天有点反常,老松咋还没有来。
一会儿各个饭店采购的就要来买菜了,这两年积累了几个老主顾,收入相对就稳定了些。去年,她和老松搬进新房子的时候,俩人激动得几宿没睡。房子早该买了,但乌梅总想再等等,兴许房价降了呢。反正也住了这么多年出租屋了,不在乎多一天半天的。乌梅刚从四川的大山里来的时候,就和老松一起在菜市场的空地上摆小摊,老松嫌丢人,在家做饭,乌梅不嫌,只要能挣钱,怕啥。拉她出来的本家二叔说:“老松是个本分人,腿瘸点,不算啥,总比回到咱们大山旮旯里强。”乌梅点点头,就踏踏实实地跟着老松过着日子。
2
老松应该来了,往常这个点,他都坐在台秤前了。往往乌梅已经卖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揉着眼睛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今天我这是怎么了?”乌梅问自己。
这堆白菜摆得有些凌乱,乌梅走过去把白菜帮子竖在下面,翡翠般的叶子朝上。昨天的蒜苔还没卖完,顶部的蒜尾稍稍有些焉,要不,一会儿卖砂锅的刘一手来了,便宜点给他得了。
乌梅整理的时候手稍稍有些抖,她下意识地往那筐四季豆看了看。
二楼的灯亮了,房东起来了,乌梅的摊位在一楼,十三平米的小门脸儿,房租却贵得吓人。刚开始盘下这个门店的时候,乌梅犹豫了好久。眼看老主顾越来越多,总摆地摊也不是办法,天晴还好说,一下雨就没办法卖了。每天卖不完的菜还得拉回家,出租屋又远。想来想去,一咬牙,租了这个门面。生意好了,房租也翻了几番。现在房东就是大爷,人家要多少,就得给多少,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你嫌贵,搬走,有的是人租。这几年,单位不好混了,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了,门面房就更吃香了。乌梅总想不明白,物价局什么都管,偏偏不管这房租。
但凡能赚一点,就得继续干下去,要不吃风喝沫儿啊!前几年生意火爆,乌梅和老松总算攒下了一笔钱在城郊区买了一套两居室,虽说远了点儿,但好歹也是自己的房子,那滋味是不一样的。
房子买了算是有了自己的小窝,可生意却大不如从前了,往常过年节的时候,哪家不要花千儿八百的菜钱,现在,来买菜的顾客一边择着大葱的叶子,把葱剥得只剩下光溜溜的秆儿往台称上搁,一边唉声叹气:“菜价这么高,都吃不起了!”
老松在旁边气得干瞪眼,“你把葱剥得像个没穿衣服的大闺女,叫我们还咋赚钱!不卖了,不卖了!”
“你这老板咋这样,这葱叶子吃不成,给我我不吃亏吗?”
“都像你这样,我们就剩赔钱了!”
乌梅打着圆场:“算了算了,已经剥了,下回咱们提前说好,剥了不卖!”
“妈的,都照你这样做生意,连人都搭进去了!”老松骂道。
乌梅回了一句:“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上来就骂人!”
“老子骂你咋了,老子还打你了!”
还没等乌梅反应过来,太阳穴上已经挨了重重一拳,她蹲下去,眼前一片漆黑,接着是五颜六色的星星在眼前晃。
她朦胧地听到买葱的女人说了一句什么话,然后,放下葱,走掉了。
隔壁几个摊子的邻居好像也走了过来,在七嘴八舌地劝着什么,乌梅一句也没听清。
二楼房东洗脸的水声传了过来,乌梅的心揪了揪。昨天,房东老太就对她说:“过完年,房租要涨。”
“涨多少?”乌梅小心翼翼地问。
“你看,对面的门面还没我这儿大,已经三万五了,你这两年一直是两万块,今年他们还要涨,我也不多要,一步到位,四万块,两年内不再涨价。”
“老天啊,宰人呀,涨一倍!”乌梅在心里骂着。
“别人都是这个价,我也没多要,随行就市嘛!”
乌梅不再言语了,她知道,说了也没用,除非自己不用人家的房子,可是做生意,就像打江山一样,回头客就是你打下的“山头”,你要敢动动身子,这苦心经营多年的“山头”就会被别人霸占了。
这时,传来清脆的钟声,一看都十点了,老松怎么还不来,他今天应该来早一点。
3
乌梅往那筐四季豆上望了望,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光光的。
“我给你买串项链好不好?”孙老板搂着她时说。
“不行,他会发现的。”乌梅低了头。
“唉!”孙老板叹了口气。
他用嘴亲着乌梅光滑的脖子,亲昵地说:“你们四川女人的皮肤真好,滑腻腻的,哪像我那婆娘,又懒又难看。”
乌梅闭了眼睛,任由他折腾。
“你咋样,来了吗?”孙老板总要问好几遍。
“嗯。”
乌梅躺在他怀里,他躺在小货车的后座上。
“明年,我换一辆皮卡,有空调,省得你冷。”孙老板把自己的大棉袄往乌梅的身上拽了拽。
“他又打你了没?”孙老板用右手摸着她的脸。
“这几个月没有了。”
“死他个龟孙!”孙老板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五个字来。
“没事的,他打我的时候,我一想到你就不疼了。”乌梅朝他的怀里钻了钻。
“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半夜两点就起来进货,我家那懒婆娘不到八点太阳照屁股不起床。”
“还不是有你在操着心。”
“说的也是,这老天爷也真会办事儿,家家一个懒来一个勤,搭配得很合适。”孙老板满足地叹口气,“要不是进货,我也不能认识你,对不对?”
“额。”乌梅点点头。
“头一回见到你,我心疼死了,一个女人大冬天骑着三轮车,手全是冻疮,我当时眼泪都想掉下来,你知道不?”
“不知道。”
孙老板亲着她的眉毛,“乖乖,疼死我了!”
她鼻子一酸,两行热泪流进了孙老板的脖子里……
4
乌梅揉了揉眼睛,这时进来一个老主顾。
他轻车熟路地挑选好菜装进乌梅递过来的袋子里。
老松终于来了,他坐在桌子前,过称,收钱。
天渐渐地亮起来,顾客也多了,乌梅一边招呼着,一边紧张地盯着那筐四季豆。
青椒、红椒、苦瓜销得不错,只剩下小半筐了,长豆角虽说贵了点,一般家庭吃不起,但饭店经常用。倒是四季豆,今天也是怪了,动都没动。
乌梅焦躁不安起来。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粉粉的,太阳还遮在闺帐里。
河东烧烤店的赵长贵开了面包车,哧溜停在她的门前。
“老板,赶紧赶紧,拿袋子!”
“一来就咋呼,你老丈人死了?”老松笑骂道。
“你老丈人才死了!赵长贵还道,看见乌梅那刀子般的颜色,忙赔笑道:“这可不怨我,是你男人先骂我的。”
“你也不是啥好东西!”乌梅蔑视的口气还道。
“我的东西好不好,你咋知道?”赵长贵一脸坏笑。
“憋住你那嘴!”乌梅把塑料袋扔给他。
“乌梅,四季豆在哪儿?”赵长贵四下张望着。
乌梅的心跳了一下,“我来给你装,你先选别的。”
“好嘞!”
“装几斤?”
“四五斤吧,生意也不好,不敢多买。”
乌梅走过去蹲下来,她左手提着塑料袋,右手在筐里扒拉着,突然,她叫起来:“这儿咋有条金项链?”
几个正在挑菜的顾客都走过去看,老松也瘸着腿跳了过来。
一条金光闪闪的项链混在四季豆里,一青一黄,很是显眼。
“快拿出来,看是不是真的。”几个顾客说。
乌梅看了看老松,老松凑过去捏起项链,放在手里瞅了瞅,又拎起来,眯着眼睛看了又看。
“是真是假,咬一下就知道了。”赵长贵出着主意。
老松提起项链的吊坠放进嘴里轻轻咬了一下,“是真的。”
“我靠,乌梅,你运气真好啊!”赵长贵羡慕地叫道。
乌梅从老松手里接过项链喜滋滋的,“这该我发财啊”
一个顾客一边挑菜一边说:“乌梅,好事儿都叫你碰上了,早知道我今天就买四季豆了。”
“你买那项链也不是你的。”另一个顾客马上反驳道。
“咋不是我的,谁看见就是谁的,你说对不对,乌梅?”
乌梅连声说:“对,对,可对!”
“这是谁的项链,这么值钱的东西弄掉都不知道。”买西红柿的老头说道。
“估计是批发市场老板的吧。”
“那也不一定,这菜都是成筐从湖北襄樊那儿运过来的,老板也不知道。要是他知道,还能叫你捡到?”
“那是。”
“总而言之,乌梅,你今儿算捡了个大便宜啊!”
乌梅呵呵笑道:“今儿我运气好呗!”
老松一边算账一边说:”乌梅,这也算我给你买的吧?”
乌梅微笑道:“算!”
她把项链捧在手心里,细细的链子发出微弱的光芒,一颗硕大的吊坠从指缝中垂下去,那是一个小老鼠的图案,两只耳朵精巧地竖着。
“乌梅,你是属什么的?”孙老板问。
“鼠。”
右手边的一堆青菜湿漉漉的,叶子上反射出闪亮的光,乌梅抬起头看了看天,哦,太阳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