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老师
宋老师离开了。离开了他站立、行走三十多年的讲坛。从青春年少,满头青丝,到垂垂老矣,华发满头。这三尺讲坛,印证了宋老师的一生。宋老师离开了。宋老师离开时的心情怎样?无人知悉。只知道宋老师离开了讲坛。离开了学校。离开了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校园!
对于宋老师的不再教书,我只能用“离开”一词。用其它词语,似乎都不准确。“离职”?“离休”?“退休”?这些词汇用上,似乎都不确切。为何?因为宋老师的身份不明。说他是民办教师?七十年代似乎还没有这一说。说他是公办教师?教委又没有他的名额,编制。也不拿国家工资。说他究紧是个怎样的人?沙镇一带的读书人都知道,宋老师是个教书先生。
宋老师名志高,家住游湖,育有四女。四女皆识字。这在当时,连男人都不识字的年月,也算是个奇迹。大女出嫁较早,往来甚少;二女招婿在家。女婿王姓。说是招婿在家,女婿一不改姓,二不改名,只是在女家居住而已。后单立另过;三女二十多岁还未出嫁。据讲,男方犯事坐牢。三女终因婚事服毒自尽。又讲,三女与本队一张姓裁缝勾搭有孕怕事败露而亡。此时,宋老师已故多年;四女高中毕业,后跟张姓裁缝学习缝纫。艺成,远嫁湖南偏远山村。往来甚少;老伴神志昏聩,与活死人无异。
宋老师家地主成分。土改,四清,文革,反右,一场接一场运动,宋老师丝毫未受到波及。仿佛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有宋老师这么一个人存在。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或许,七四年宋老师离开,与这有关?可那也是正常的离开呀?这也成了一个迷。
宋老师书读多高?拿何文凭?不知。只知宋老师语文,算术皆能教授。一手的宋草,更是令人叹服。宋老师教授认真,待生严苛。稍有不如意,轻则泼口谩骂,重则拳打脚踢。我的乘法口诀表,就是在宋老师的这种暴力下,背下,记牢,终生都不敢忘怀。看宋老师,就测知昔日私塾先生是何样了。也许是十年媳妇熬成婆吧,多年后,我去教书,也或多或少承继了宋老师的这一做法。尽管体罚学生遭人诟病,但对学生认真,还是为人称道的。
学生,尤其小学,几乎就是一个人的人生开始。作为一个老师,你把别人的一生当儿戏。尽管当时获得了一定的好处。而懂事后一想,觉得你这个老师不配为人师表,别人会诅咒你一辈子。而我的观点是,宁可你现在骂我,不可你终生骂我。而追寻这种观点的源头,应首推宋老师。
宋老师是自愿离开的。理由是年迈体衰。离开学校,回家大病一场,几乎魂断蓝桥。
病中,昔年同事,均不见一人前去看视。至于抚恤之类的款项,一样都未见到。
病愈,落下后遗症,双手颤抖。尤以右手更甚。也许是粉笔字写多了的缘故吧。
不上讲坛的宋老师,跟废人无异。放牛,捡粪,农村老人都会做的憨活,宋老师一样不会。成日价只在屋檐下卖呆。家中本来就不宽裕,似这等坐吃的做法,又经得几折腾?宋老师拖着病残之躯,四处找机遇。机遇还真被宋老师找到。有人无偿送给宋老师几箱蜜峰,并教授喂养技术。宋老师一想,可行。遂开始鼓捣起养蜂了。
人就是这样,有事缠绕在手,精神头也旺盛多了。宋老师也如此。那病弱之躯竟日渐强壮了。家人见了,也不胜欢喜。也不再理会。任由宋老师发展。宋老师又象以往教授学生样,全身心投入进去了。
做事也有不如意时。几箱蜂子差点死绝。好在有只蜂王顽强,成活下来,又慢慢繁衍,竟又成一方气候。先是七八箱,后是十四五箱,都摆放在离学校不远的公路边。
我们每天上学下学,隔三岔五,总见个老人在那鼓捣。我不知,问一旁的同学,这是哪来的老人?
同学竟瞪大双眼,莫名地望着我,问,你真不知?
我莫名地摇摇头。口中一个劲地嗯嗯。
同学叹口气,答,宋老师嘚!
我一愣,竟呆呆地看着同学。又扭头去看那个忙碌的老人。这老人,竟与记忆中的宋老师有千差万别。眼前的老人,与乡村中惯常看到的老人,没有一点差别。我跑上去,怯怯地叫声:宋老师。态度之诚恳,语言之恭敬,亦如往日在学校。在课堂。在办公室。
宋老师呢,先是一愣,过后冲我傻傻地一笑,谄媚道,我这箱子莫跟我搞坏了,呵,等我摇蜜了给蜜你们喝,呵。说完,又是一笑,又去忙碌去了。那手,抖个不停。
我不再说话。又看了眼宋老师,转身飞跑开了。
临近寒假,我又问身边的同学,宋老师呢?么几月都不见了?
同学答,病了,这一回,难。
我不再询问,只默默地看着箱子。看着那少量飞出飞进的蜂子。犹如看着宋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