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毛衣的女人们
春阳洒金,操场上,小男孩兴奋地跑着,浅橙色的毛衣让他像一只圆嘟嘟的橘子。我忍不住抓一把那毛衣,厚实紧密。“谁给你织的毛衣?”“我妈——”
那些织毛衣的日子,千针万线,细细碎碎,密密匝匝,又回来了。那织毛衣的女子们,说着笑着,朝我走来。
一、大姐的毛衣和爱情
大姐手巧,出了名。看秋,独坐草庵,四十天,二十双鞋垫绣成,白底上花蝴蝶飞金鱼游,黑底上白色千头菊怒放。
大姐织的毛衣漂亮,动作更美。她像一位钢琴师,修长的十指在竹签和线之间熟练地弹奏,脸上时刻洋溢着甜美的笑容。她订婚了,姐夫弟兄六个,排行老三,家里日子紧,但人长得体面,眼里手里全是活。大姐约了辣子姐去买毛线,我尾巴一样跟在她们后头。“你女婿白,烟灰色最洋气,你说呢?”辣子姐酸酸地说。“我觉得红色好看。”大姐脸比红毛线更红,掏钱时手黏糊糊。
白天,家里活多如牛毛。夜里,大姐终于有空了,手洗净,钻进另一孔窑洞,一心一意织起来。灯光摇曳,窗户纸上映着一个手执竹签的倩影。
大年初二,大姐夫穿着一身蓝涤卡来家,手里提着白酒,罐头和点心。大姐才拿出了那件毛衣:平展展,红艳艳,鸡心领尖尖,一排排麦穗花,如成熟的小麦齐刷刷地伏在六月的田野。弟弟的手刚摸上去,大姐一声呵斥:“把你黑爪爪拿走!”大家都怂恿姐夫穿上试一试,姐夫死活不肯,红着脸装进了提兜。
晴朗朗的秋日,大姐夫白衬衫蓝西服红毛衣,大姐水红毛衣黑油油的大辫子。鞭炮噼里啪啦,瞧热闹的人才看清,俩新人的毛衣太漂亮了。
他们婚后的日子拮据,但大姐却让素寒的日子色彩斑斓。一锅沸水,热气蒸腾,曲曲绕绕的旧毛线被捋直了。一道粉红,一道翠绿,织成水纹,如雨后彩虹,女子的毛衣,人见人爱。
姐夫的红毛衣,在时光中褪去了鲜艳的红,袖口线头补了又散开,如今静静地躺在红木箱底。几年前,颈椎病折磨得大姐头晕,呕吐。“都是打毛衣落下的病,不要干了。”一向唯大姐之命是从的姐夫,把伴随大姐几十年的竹签扔了。
“妈,给我娃织件毛衣。”女儿央求。
“不打。有本事了给你娃穿,没本事了让娃精身子跑。”大姐夫一口回绝。
大姐一边甩胳膊,一边舞扇子,她迷上了广场舞。姐夫给她买的长款毛衣,裙裾飞扬。
放下了毛线团和竹签,大姐崭新的生活开始了。
二、郭老师的毛活和工作
我开始教书时,校长是个老头,管着十来个教师,小学工作充满了世俗气息。学生编了顺口溜:“日头端,朝南看,校长进了果园猛干,王师案板上擀面,黑主任跟学生扯淡,郭老师在打毛线……”
学校勤工俭学,栽种三亩果园,没想到九十年代果树成了摇钱树,校长经营果园比教书上心。王师是村里的农民,雇来负责做饭,每天中午无一例外都做干捞面。主任姓姚,脸黑的出奇,他有空就将一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猴男生收拾一顿。郭老师是个中年妇女,教三年级语文,每天除了上课批作业,毛线竹签不离手。学生上午自习,写大字的,墨汁抹了一脸;做数学作业的,满教室乱窜。郭老师靠着教室门打毛衣,隔一段时间,朝着教室闹哄哄喊一声“不要说话!”手里的活却未曾间断。
课间,郭老师踩着小碎步,边走边打毛衣。她眼睛盯着校长房门,嘴里和旁人谝闲传。刚下过雨,前面一小水坑,只见她脚蹬高跟皮鞋,轻轻一跃,手里的竹签子还在继续戳,一针都没有乱。
她都给谁织呢?七大姑八大姨,结婚生小孩的毛活儿,都给了她。她这人面皮软,人家一说就应承。我要参加成人考试,默默背诵:“京九铁路经过京、冀、鲁……”郭老师呵呵笑着:“你现在有正式工作了,应该学针线茶饭,将来找个好女婿……”一想起今后的日子,如散乱的毛线,剪不断,理还乱,我脑仁微疼。
一个冬日周末,傍晚到校后烧了炕,靠着被子,收音机里毛宁在唱《涛声依旧》。郭老师提着个大袋子进门,急匆匆说:“这件活紧,你快给我帮忙。”“给谁织呢?”她开始不言语,后来炕热了,话匣子也打开了。原来专干儿子半个月后要结婚了,专干给郭老师一百块钱,让她买线编织。
“你说,我要这钱吗?”“当然要。”“错,瓜女子,哪能要呢?我花了110块钱买了纯毛线。民办转公办,一年县上给的名额少,咱没有靠山,还得指望专干关照……”
我听后许久无言。惭愧自己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又怜惜郭老师是民办教师,一月仅120块钱,一半乡财政发,一半靠村子收提留款,拖欠工资是家常便饭。她每周来学校,自行车前梁上坐儿子,后架上驮女儿,自行车头上挂着从家里拿来的萝卜白菜,日子过得清汤寡水。我心里叹息,却啥也不敢再说。看着她手里的竹签四个不停歇地换,神情却极为兴奋。
郭老师转公办,不知那件毛衣是否起了作用。到了2000年,民办教师基本转正,真好。
现在郭老师已经退休,进城和儿子住在一起。有空了,还织毛活。织了黄绿相间的乌龟,装了太空棉,憨头憨脑地趴在孙子的床上。隔几天,三只圆嘟嘟的南瓜抱枕,一溜靠在沙发背上。转天,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昂首挺立在电视机旁。
闲暇的日子,郭老师编着温馨,织着快乐。
三、表嫂的女红和财富
群表嫂下婚车那一刻,我感觉表哥将一棵叶子粗拉拉、根茎壮硕的的青皮萝卜拔回了家。新人个高脸大嘴巴阔,一点都不俊俏。
春节团聚,大舅一家新毛线帽子围巾新毛衣,从头到脚都是个新。一问,均出自“青皮萝卜”之手,真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的能人。群嫂修剪果树,技术一流;领着天南海北的果商,骑着嘉陵125摩托,四里八乡寻找货源。
群表嫂很快成了村里的妇联主任,被推选为县人大代表。05年,她跟着妇联去南通参观学习了十来天,回来后,对着织毛衣谝闲传的婆娘们说:“不要再打毛衣了,浪费时间。”
“哈哈,不打毛衣打人去?”有人打趣。
“江苏的村子,家家户户都有企业。皮鞋厂,毛衣厂,儿童服装厂,一个接着一个。人家发大财呢!”
“那咱们去江苏打工吧!”有人说。
“去了家里的娃娃老人谁管?果园荒了咋办?男人变心了咋办?不去,外面卖得东西都是机器生产,有钱人看重的是纯手工,而且咱本地特有的,土得掉渣的东西,人家越喜爱。”
说干就干,“红萝卜”嫂子召集了村子里几十妇女,成立了手工艺专业合作社。农闲时节,剪窗花,绣鞋垫,做挂件、五毒虫、虎头鞋等。出来的活计,花色繁复,造型 ,通过文化馆销往各地。头一年卖了3000多件,她一炮走红,成为赫赫有名的致富带头人。2011年,她牵头的刺绣剪纸展室和活动体验区挂牌成立,许多爱好者亲自动手剪起了自己喜爱的花鸟、草虫、人物,体验传统女红的魅力。“妇女巧手绣乾坤,女红闯出新天地”,报纸上夸的就是群表嫂。
周末我去她家,沙发炕上,花花绿绿,摆的全是收来的手工艺品。细看鞋垫,色彩艳丽,内容却别出心裁,“黛玉葬花”“宝钗捕蝶”;威猛的布老虎,一套五个,和俄罗斯套娃一样精美;一幅名为 “广场夜曲”的剪纸,小城人在梨园广场载歌载舞,西周大鼎巍然屹立。这些手工艺虽小,品味却不俗!
群嫂子正在电脑上忙活,接单,咨询,表哥正填单打包。原来她去年冬季参加了省妇联在浙江义乌举办的农村电商培训,回来后要把传统手工艺品做大做强。
“生意咋样?”我问。
“可以。就是咱农村人时间观念不强,许多活儿不能按时交工,而且喜欢做一成不变的东西。我需要不停地催货,而且要关注流行趋势。”
“那咋办?”
“进一步扩大合作社规模,让年轻人参与设计。”
“有这方面人才吗?”
“咱这巧女子多的是,只要挣钱,她们肯定乐意!”
时值早春,窗外虽然只有三两枝桃花盛开,但是春水微皱,鸭子已下河了。昔日织毛衣的巧女子,一副竹签,几个毛线团,织出过美丽,编织了幸福;今日,一双双巧手,一颗颗聪慧的大脑,创造着财富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