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母亲的花香(散文)
母亲是喜欢花的,她对花有一种特殊的情感。那种情感是深切的、自然的。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在院里院外都种了她喜欢的花,母亲的花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花,都是乡间随处可见的那种。例如:大理花、喇叭花、野菊花、石竹、灯盏花、八瓣梅、小罂粟花等等,有些甚至连她自己也叫不出个名字来。这些花,都是母亲四处搜集来的。她去隔壁村拉水,或者磨面,看到别人院里的花儿,她就眼热。回来就说某某家的花真好看,那神情就好像一个孩子看到橱柜里最新奇的玩具。母亲会急慌慌地去央求那花的主人。乡里人淳朴,母亲一般都会如愿,她小心的把花种包在废报纸里,等待来年。来年那花香就能飘到很远很远,那是母亲的花香。不过,也有人不愿意给,一则,乡里人有自己的见解,认为自家院里的东西是不给人的,给了不好;二则,舍不得,有些花是需要移根的。母亲总有自己独特的办法,她在那些花开的季节,安静的在院里做鞋垫、做鞋子,心里是有打算的。等到某个冬季来临的日子,母亲乐滋滋的捧回花根,宝贝似得把它藏在窖里,才知她是拿鞋垫去换了她喜欢的花,那个季节,主人正准备,把花根藏在窖里,怕冻坏了,母亲就是这个时候下的手,主人看她诚心,也就舍了。
母亲院里的花,越来越多,越开越好。来我家的人,都说母亲的花开得比别人家的好。那个时候,母亲是骄傲的。她的花,确实比别人家的开得好。也有喜欢花的人,上门要花种、花根。母亲是欢喜的,她都舍得,并且细心的告诉来人,这些花的习性,那些适合浇水,怎么施肥等等。她是有点怕的,那些花儿就是她的孩儿啊,她怕他们养不好它。
母亲虽不识字,但她知道许多花的习性。在饥不果腹的艰难岁月里,她常随大人们去山里打柴、挖药、放羊,吃了很多的苦。山里的野花野草她都认得,能吃的、不能吃的她都吃过,她甚至知道好多花名的由来以及这些花草背后的神秘的故事。这是母亲的特殊技能,连带着她所受的苦一起被深埋于她的血脉。所以,在我们成长的每个夜晚,煤油灯下,都有关于善良、勤劳的花朵绽放,那是母亲给我们的财富。
院子里,开得最早的是那株杏花。母亲常说,“杏三年、李四年,种下个桃子得九年”。她种那株的杏树的时候,就是这么给我们说的,然后我们就等啊等啊,好不容易等到它开花,我们就问母亲,今年能否吃到杏子,母亲说不一定。果然,一场五月飞雪,辜负了那开得鲜艳的杏花,我们并未看到杏子。母亲是淡然的,只是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这世上好多的事情未必会如愿。就如同父亲想要个儿子,而母亲却接二连三的生了我们姐妹三。
院子中间的石榴花,我们也叫荷包花。这种花据说有风水上的某种作用,母亲小心的把它栽在院子里的最中央,和芍药花在一起。荷包花开得早,开得并不张扬,只是静静地开在那里,仿佛无人问津的歌谣。陪在它边上的芍药花还没有长出茂盛的叶子,等芍药四处蔓延的时节,荷包花已经从它的人生舞台谢幕,再也看不到它的影子了。它从来没有和芍药争过艳,它的生命从来都只是自己的,来年,它还是早早地开放,过着自己的人生。
母亲的芍药花分两种,白色、玫红色。白色开得清冷、孤傲;红色开得艳丽无比。个个饱满清纯,有大腕那么大。母亲从来都是用清水灌溉,怕沾了世间之秽气,母亲说它是花神。想来也怪哦,母亲的花,不仅有生命,还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某种意义。
夏天的时候,院墙外的刺玫瑰开得火急火燎,一大片、一大片,有米黄色,也有玫红色。母亲最会插花了,她拿着剪刀去剪几枝来,都是还未开放的花苞,找一个罐头瓶子,洗干净了,装上水,把花插好后摆在收拾干净的屋子里。她是真爱花,那个时候,我总在想。她上山打柴,背着大大的一捆回来,手里拿的是香柴花(野杜鹃花)。在繁忙的劳作中,她仍然没有忘记她的花儿,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我有时候觉得那是一种态度,生活的态度。那花被她打理好后摆在屋子的一角,那花香肆意地弥漫,生活里一下子有了欢愉,有了幸福。
海娜花开得时候,已经立秋,母亲带着我们三去田里摘大豆。回来在大锅里煮上,吃过煮大豆的手是脏的,母亲不让我们洗手的,说脏手才更容易上色。海娜连根拔起,被捣的粉碎,放入一点明矾,开始给我们染指甲。那时候的我们是快乐的。尽管被包扎的手指头钻心的疼痛,但我们还是乐意为第二天的一点点美好而承受。这就如同那些艰难的岁月,虽然日子过的艰难,但有母亲在,一切又都是美好的。
母亲的花开了谢,谢了开。就在这一开一谢间,我们都成了大人。
有一次回家,看母亲屋檐下的那片竹。突然,想起它就是野康乃馨,代表母亲的花。再看那花,花团锦簇,如母亲的滴滴爱意。只是,年少的时候,我并不懂这花。
记得三妹大学毕业,参加一万名考试的那天。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院子里的小罂粟花离奇的开了一朵。母亲说,这是喜事,三妹肯定能考过去。三妹果然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获得了那份她想要的工作。我突然就想起了宝玉,想起他院子里死了的那株海棠,想起他在晴雯死后的那段话。想来花也是通人性的;母亲是懂花的,这是母亲的学问。是我永远也学不会的东西。
我们姐三都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母亲种花的习惯一直没变,就像是被深深烙印在骨子里的某种东西。她开始在室内盆栽养花,她的花仍旧开得比别人家的好。有一天,突然,想起母亲。想起母亲的花香。那一开一谢间竟是他们的一生。谁说草木无情,那开在岁月里的花,是对人们生活的独特恩赐。或许,也只有经历了苦难的母亲,才懂得这些。或许,她早在她的花草世界里看透了人生。
有次闲聊,母亲淡淡的说,她死后就让我们在她坟头种几样花儿就好,她就不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