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做智慧男人，尤其是一个想当优秀的作家，一生之中一定要在中国的农村里生活过；否则，就难以发现华夏大地上深奥莫测的民间习俗和人类深处被私藏的秘密，从而会让你从根本上失掉对写作的支配。若是能在大地居住下来，又很乐意地在村子里住久了，就会从习惯和适应中既能看到一个国家的影响力之久远，来自民间生活的无限递进和人性层次的反旋，又能从日常的碎琐事件里慢慢瞧出一些乐趣来。
　　 在我曾经呆过的几个山区的村庄里，村子四周的树木几乎是一色的白桦林和胡楸杨，这些树喜欢凑堆和联片，一片一片一汪一汪一簇一簇的，只要能生长起来，不用几年时间就已经成为生机勃然的一篷绿荫了。虽然株杆间仍有根茎之间的分岔和不同地理区间的隔离，然而，它们的品种、生长的高度、构造的精致和枝叶繁茂稀疏的程度几乎一样，一眼看上去似乎区别不大。
　　 我断然地由此得出了结论，并自以为然地认为到，用一片地方水土养成的东西，被一份气候供给着的生命，总会有相似或相近的特点，甚至有强烈的相互归拢合并一类的倾象。就像同一块地上种出来的庄稼，一样的种子、一样的管理和一样的天气条件，即使再什么有区别，又能差别到一个怎样的程度？
　　 那时，我就这么愚蠢地认为，世界仅仅是由几大类的分散而居区组成的整体而已，简单得就像地球被海洋自然分成的几大洲一样。
　　 我很得意，人类若是丧失了对自我的见识，抛弃对身外物象的认识，虽然快乐，却相当可怜。
　　
　　 2
　　 开始时，我还在固执地坚持着，世界上能够自然聚集在一起的同类物种（包括人类），它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更大的类别、品种和基因、密码上的区别。
　　 比如，一群在村子里面慢慢长大的女孩子们，她们欢快地从泥泞的村路上走来时，迈步的速度、精瘦的身体、瞧人看物的惊讶劲阔大和心灵空间某一时刻的悸动，都会从蒙古人种才有的狭长眼睛里，如一缕温柔的水沿着高空的悬念直泻无碍地流淌出来。况且，她们的面相、说话的尾音，包括他们潜伏着不敢露出来的微小动作，几乎都带着一份让人眼熟又亲切的神情，这是一份来自同一村庄的共有感。它的存在和显露，让我又一次忽略了因为表层的相同相近而存在的差异。
　　 比如，村子里横冲直撞敢以半个主人公然自居的当地土牛，因为它们对于乳白的奶水、食物的骨肉和皮毛的贡献而受到人类的垂青。这些家伙们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用蛮横无理的态度贯穿和统治了整个村庄。它们模子般印在黑白相间的大花脸上，夸张地显出错乱造成的幽默逗笑和诙谐的趣味，包括大小的躯体和身架几乎雷同，装有草料和水份的大肚子，甚至四只走起路来步调一致的花白蹄子，雷同得就像人类的标准答案，没有多少人能看得见它们存在的差距到底在哪里。还有它们喜欢成群结队混成一团出圈归栏热烈激情的老毛病，时不时会让自己的老主人们不小心看走了眼、弄出一些不应有的差池。以至于主人家的男人们，不得不用绳子和木架桩子，把它们硬性地固定起来，残酷而卖力在它们一对柳叶般的耳朵上，剪出一个锯齿状的双线条或v字型深浅不一的豁口出来；还有的人家会在脊背上、臀部和大腿上大下黑手，用烧得通红的铁圈子烙出自家的标志，明白无疑地分辩和归置出自家的财产。
　　 比如，从早到晚一成不变的生命程序，村子里以数百年而不变固定下来的生活，东家今天吃的，西家明天喝的，南家后天炒的，北家大后天煮的，除了几样日常能见得到的家什菜以外，在其它的其它东西里，因为种类的相同和相近，让人并未有什么差异的发现。汉族人、蒙古人要过的春节，哈萨克族、回族人要过的古尔邦节和肉孜节，还有蒙古人在每一年冬季来临前独自要过的白雪节，除了桌面上多几样吃的喝的供人啃食和供祭神灵享受的东西以外，几乎没有多少与众不同和人见知微的差别，即使有些味道和色泽上的不同，却亦然没有用料和作法上的区别。
　　
　　 3
　　 还有，几乎用同样的眼光去面对世界：始终认为自己对于别人的态度，同样就是别人对于自己的态度；就像女人就要生孩子和就是生孩子的人，男人就是让女人生孩子然后一起养孩子的人一样。几乎用同样方式完成的生命仪式：从出生到死亡，从童年到成人，都沿着一条日出而做、日落而歇之路，放羊出圈、唤鸡归埘、家犬护院，最终又万物归位；然后，开始有吃了早饭想着午饭再等着吃晚饭，搂着老婆孩子睡大觉做美梦的人生旅途。还有，他们用几乎一致的目光看待各不一样的人生，用几乎一样的思想火花对待生命的反省与自解，以此来照亮和维系着庞大世界的一角。就像这一个世界上不是没有教育、不是没有思想，不是不懂得善待，而是只用一种教育和一种思想为目标去强行地对待自己的同类一样。
　　 我始终不渝地认为，世界和生活的真实性，并非源自于书籍中被印刷成行的文字，并非映证某些电影电视和报纸杂志上宣传的画面，更不是某方文件甚至公知网络公开的那么冠冕堂皇；而是一份更为阴谋可怕的陷害算计，一份充血带血的罪债和劳顿不堪的辛苦。成为一个具有良知的作家和思想者，必须要有一种思想与感情的预见，更要有一份直接面对和应付黑暗的心理准备，这是经历生命的磨炼和承受生活体验的必须动作。
　　 哈萨克人是一个非常具有幽默天赋的民族，流传在民间的笑话《他们的爸爸都接走了》说的很有意思：村里要重新分配土地，人口多的家庭分到的土地多，这一家的男主人转着好多圈子后才告诉老婆，他以前有过一个孩子留在外面，想接回来多分地；得到老婆的批准后乐颠颠地接了回来。临到一家人吃晚饭时，才发现自己的两个儿子不在家，急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兄弟俩也被他们自己的爸爸接走了。笑话乐得让人捧腹不止的同时，也让人悟出了不同人群对于家庭和子女竟然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
　　 你是你儿子的爸爸，他们也一样有自己的爸爸呀。有时，你得经受住像笑话一样幽默的现实，生活就这么永无休止进行下去，充满着人生的戏剧感和沉重的诙谐色彩。
　　
　　 4
　　 能放松身子静下心来仔细看一看，一切便有分晓。自然就有人会说，这些女孩子们是如此地相像，也许她们就是相隔不远的孪生亲姐妹，只是诞生在不同的子宫，分娩于不同的母亲和家庭而已。那么，这些孩子的爸爸又是谁？私下里，思忖这些问题的人有很多，让不同的结论和无尽的猜测，月光般充满着这个小小的世界。有人说，她们可能是村里的那些大能人们办下的糊糊事，有人说用眼一看就知道是村长种下的后代，也有人说可能是村里某一个负责主持婚丧嫁娶的喇嘛做下的好事。否则，她们怎么会长得这么像似，真像工厂里用一个模子扣出来的人，如果她们不是一个爸爸做的才怪呢。
　　 漫天的大雪里，坐在热气腾腾的房间，和村里的男人凑在一堆喝小酒，然后无事生非地谈到了村里的黑白脸土牛。一个叫阿斯木的男人彻底喝醉了，靠在椅子背上笑吟吟地总结道：它们，哈马斯（哈萨克语全部、都是的意思）一个爸爸生的。这个家伙的话一说出口，立即得到响应，引起喝酒男人们一片欢快的哄笑声。另一个同样大醉的男人托尔逊却高声说起来：多像村子里面的孩子们，你只要对着小脸看一下，准能找到他们的爸爸出来，有大老板搞的，有城里人来这里弄的，其余的只能是我们村长自己了！哈哈哈。
　　 我怕他个鸟！他总结性的醉话这么一说，顿时让酒桌上热闹的气氛，骤然遇到寒风，像突然结束的工作会议要冷场了。男人们是迷糊了还是开始反省自我了，在村长制造成功的权威体系里，没有一个人再跟着托尔逊继续胡闹和狂欢了。
　　 说牲畜就说牲畜吧，你他妈的说人干吗？公牛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并不重要，只要漂亮的牛娃子是你家的就行。一位剃着光头的男人手抓着酒瓶子，向众人提出了自己的反对意见。一看这种硬找碴的样子，就知道这是一个想找人打醉架闹明白事的人。
　　 其实，说和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牲畜有时也和人类一样，雄性都具备着繁衍后代的需要，雌性也一样具有着孕育生产哺育后代的本能，这是天性。动物更多是凭着感官的本能，服从着季节的唆使引诱，去实现这种能让自我生命基因继续传递下去的寻找；而人类动用的手段却更高级和更艺术的多，为了繁衍和生育需要动用各种不同的手段，除了具备自身的性能力以外，还需要增添更多的实利和功利的交易途径。为了达到搞上没有主人的女人和有了主人需要生育的女人，能让她们心甘情愿地发生交配关系然后再给自己生出孩子，男人们就必须使用人类发明的文明财富，要付出给钱、给房子、给车子、给社会地位，再不济也要出力气、找关系帮别人大忙的成本来；这样，女人才会让你胡搞乱整得逞，然后再给你生出非婚的孩子，有时是私生子，有时却由别人养着的孩子。当然，这种女人的丈夫们须得糊涂或是心知胆明才行，或者因为得到的一些好处而不再追究，从而有了一种占上便宜不吃亏的平衡心里。有时，他们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的胡来过？
　　 当简单甚至简陋的乡村酒宴结束后，夜幕笼罩的大地上，星光照射下的泥土路上，零零散散的酒鬼们离开了酒桌相互搀扶着，用扑腾杂乱的脚步打乱了平静的世界。
　　 然后，戏剧般地发出整齐一致的喊声：他们都是一个爸爸！一个爸爸！
　　 有时突然到来的悲哀和伤感，往往会让人感到莫名其妙，身为人类的你，懂吗？
　　
　　 5
　　 我刚工作时，分配在兵团一个偏远的连队里当会计，一起共事的文书是一名上海老知青，人虽然老实忠厚却显得木讷懦弱，根本不像大城市的人。尽管我和他都住在连部里，而且俩人的关系很好，他却一直不肯领我到他的家里去做客，他是一个有老婆和孩子的男人呀。万般无奈之际，我才得以进到他的家里。一间普通简陋的土坯房里，四川籍老婆和一女一儿亲热地迎上他来，他却对老婆不理不瞅，对俩孩子显出讨厌冷淡的表情，陌生又习惯地硬硬推却开去。
　　 事后，有一位老同事私下训诉我：孩子，你傻呀，怎么净找人家心疼的地方去捅呀？
　　 看到我不解的目光，他沉吟一会才解释道：文书的两个孩子都不是他的，都是被别人胡弄出来的。
　　 大概是我的瞠目结舌太突兀了，让老同事顿然间有了一种受到重视的成就感，产生出一片诉说衷情的欲望。他便画蛇添足地注释道：都是那些连队领导干出来的好事。
　　 是呀，我从内心里开始为老实木讷的文书打起抱不平，这个世界居然这么不公平；然而，这种充满情感的行动和愤怒的态度，对于各方来说根本解决不了什么问题。文书的俩个孩子是谁的，长得又像谁呢？我开始细心地扫描起连队干部们的面相来。
　　 直到两年后，调走离开了那一个偏远的连队，我始终没敢说出文书俩个孩子是谁的，他们的爸爸是谁，尽管我的心里很清楚，明知欺骗的真相却无法敢去揭开。可是，我仍然像连队里浑然生活的大多数人一样，直接向胆怯和沉默的威严彻底地投降了。我没有勇气和胆量当众站出来，给文书的一生还原一份公正的说法。
　　 这种耻辱和埋没，让我在即将过完的一生中，都始终充满无尽的痛苦和疼彻的挫败感。
　　
　　 6
　　 大地是如此的辽阔，然而，月色黯淡，星光如梦，人却有一半的生命是活在黑暗里的。所以，我要学会和开始喜欢它们，甚至于习惯在黑暗里长久地生活。
　　 人类五彩缤纷，世界光怪陆离；人心的深浅莫测，情感的疼痛何尝不是如此？一代又一代的人在不断不隔的延续中，历经着生命的过程和感受的屈辱；即使内心之中充满了无尽的迷茫，却又要在毫地迟疑里，坦然地接受这一份生命的残缺。
　　
　　 二〇一七年二月一日初稿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