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送走了最后一个学生，王校长如释重负地来到车棚里推出电动自行车准备回家做午饭。她不像学校里大多数老师那样，下了班回家就可以吃到现成的饭，无论下班多么晚，她都要自己做饭。有时候学校来了客人，她把客人安排在宾馆饭店里，还要回家给上中学的孩子做饭，同事劝她把孩子带过来随便吃一点，她坚辞不受。别人星期天节假日逛西亚串华联，她则整天宅在家里，洗涤一个星期积攒的衣服、清理家务。她常常羡慕那些连水果都有人削好的同事，心想，如果有人帮忙做家务，她能够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该多好啊！王校长走出校门，和门卫打了声招呼道一声辛苦准备骑车上路，却发现她刚送出校门的学生在不远处的麻将馆门前逗留。
　　 这是一个一年级的小学生，是从乡下刚搬进县城来的，每天上学放学都是他的爷爷接送。每次放了学，只要把孩子送出校门，就会有家长接回去，今天怎么了？孩子为什么没有人接呢？她知道家长把孩子送来以后，没有事做就在校门口不远的麻将馆里打麻将，一到放学无论多么酣战都要结束打麻将把各自的孩子带回家，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孩子没人接呀。
　　 王校长推着车走过去问：“放学这么久了你怎么没人接啊？”孩子见了她，像见到母亲一样，忙跑过来告诉她，爷爷还在打麻将，说是把这一圈打完付过钱就回家。王校长把车子停在麻将馆门前，隔着厚厚的塑料门帘什么也看不见。她掀开帘子，一股呛人的烟草味冲了出来，几乎让她窒息。她咳了两声，清一清侵犯到喉管的烟味问：“这是谁家的孩子？放学这么久了还没人接。”
　　 王校长的声音不高，但也不算低。虽然有麻将碰撞的噼啪声和因出牌不妥的埋怨与争吵声，也足以让这间不大的麻将馆的每一个角落都能够清晰地听得见。可是，王校长人都已经进到屋子里了，打麻将仍在继续，没有人搭理她。后来，小学生挪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身旁，小声地说：“爷爷，校长来了。”孩子大概以为这里和教室一样，只要有老师或校长在，大家就会安静下来。被叫着爷爷的男人甩了一下手不耐烦地说：“去去去，别添乱了，打完这一盘就回去。”
　　 和他坐对面的男人抬起头正好和王校长的目光相遇，他笑一笑，算是打招呼。他把在手里摸了一会儿的一张牌拍在桌子上兴奋地叫道：“胡了。把钱付清，不干了，好吧。下午还是咱们四个，不带别人玩的。吃过饭来早点。”于是大家把麻将往桌子上一推，掏出钱来三下五除二付清了赌博帐。都起身离开桌子时，大家好像才发现王校长一样，一边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一边出门往外走。大家在关注王校长的同时，仍然在为刚才的牌局争论不休，有的人已经上了车还在埋怨别人的某张牌不该那样出。那个等待了好久的一年级的小学生上了爷爷的电瓶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王校长骑着车子跟随着刚离开麻将桌接送学生的家长后面，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回家了。一路上，麻将馆里的那一幕老是在眼前晃动，就连那刺鼻的烟草味仿佛还在面前飘荡。她心想，都说家长是最好的老师，家庭是最好的学校，饭桌是最好的课堂，像这样的家长整天与麻将为伴，怎么能把学生往好路上领呢？言传身教的重要作用是任何一本书都无法比拟的，老师辛辛苦苦一天的教育，都被在麻将桌前等待的那一刻冲洗得干干净净。怎么才能让学生摆脱来自家庭的负面影响呢？她一边骑车往家里走，一边思索。
　　 她的心思都在学生家长麻将上面，差一点撞到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的宝马身上，刚从车里钻出来的一位摩登女士斜眼看了她一下，不满地说，不长眼啊，神经病。她忙把车拐到路中间，对着女士笑一笑，点点头，算是道歉，然后继续往前走。
　　 回到家里，她清洗了一下冰凉的灶台，随便做了一点吃的，并没有品尝到午餐的味道，一顿饭就这样结束了。她有午休的习惯，无论学校的工作多么忙，哪怕是督导、检查验收这样的突击性任务像山一样压下来，也从来没有耽误过午休。可是今天，她睡不着，破例让脊梁离开了床铺。她坐在书桌前，随手打开工作笔记，用铅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又画了一个小圆圈，边画边自语，这是学校，这个就是校门前的麻将馆，有多少接送学生的家长在这里面呢？她边画边计算边回忆。差不多有四十个家长常常光顾这里，四十个家长，四十个学生，四十个家庭，在接受学校教育的同时，又常年累月地接受麻将的侵染。这样下去不行啊！她感叹到。就是在此刻，她有了把家长从麻将桌上拉过来的打算。怎么拉呢，她心里一片茫然。
　　 这些喜欢光顾麻将馆的家长，大都是来自农村的家庭。这些年，农村人越来越富裕，在城里买了房子，学生跟着新家转到了城里的学校，接送孩子上学的任务就交给了爷爷。他们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在半天的等待中无所事事，于是就聚在一起打麻将。学校门前的几家门面房原来卖早点、文具，现在却迎合家长的意愿，改成了麻将馆，并且生意兴隆，人满为患，光打牌底的钱就比以前的生意效益好。接送学生的家长聚在一起打麻将，打发长时间等待的时光，就像他们喜爱抽烟一样，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想要改变他们，冒着得罪馆主的风险从麻将桌上拉过来，谈何容易。居住在校园门前的馆主，占据着天时地利，不要说她这个临时指派来负责的校长，就是教育局的局长也奈何不得。要是真的把家长们拉过来关闭了麻将馆，他们怀恨在心经常找学校的麻烦，这校长还怎么当，这工作还怎么做？
　　 她的这些担忧并不是多余，学校的工作每一步都充满着荆棘，搞不好不但会身败名裂，说不定还要承担经济处罚的风险。她记得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学校的一个同事，班里有个学生上课时不小心把一块橡皮塞进了鼻孔。同事没有及时处理，到放学时橡皮还留在里面。后来家长不愿意了，一级一级地上访，反映同事的问题，一直告到省里的教育厅。开始时，学校和教育主管部门多少还有点袒护老师的态度，心想，不就是一块橡皮嘛，又没有生命危险，取出来不就得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到后来，眼看那位家长揪住不放，没有一个人再敢阻拦，却都反过来埋怨老师把学生生命当儿戏，没有及时处理这一危险事件。甚至在全县老师中以此为鉴开展安全教育，和怎样处理课堂上的突发事件现场会。气得这位同事把教科书一扔，赔了家长几万块钱，一走了之。可惜啊，这位省级名牌师范学院培养的优等生，永远离开了讲台。
　　 这位十多年前同事的事件还在眼前萦绕，挥之不去，她脑子里又浮现出最近发生的校园惨案，一位姓聂的老师因为对学生管理严格，受到学生家长的反对和报复，结果被活活捅死了。一想到这个伤害事件，她的心里就感到凉冰冰的，不禁哀叹道，老师真是一个弱到不能再弱的弱势群体了，连自己的生命都没有保障。想归想，一看到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一想到他们每个人将来都要肩负一个家庭的重任，她的责任感又占据上风，以满腔的热忱投入到工作中。
　　 没有午休的王校长一点也不感到疲倦，她继续在打开的“工作笔记”上划着圆圈，其实就是日记，是学习、工作和心情的大杂烩，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她边画边写边自言自语，这是学校的大门，这是零售店，不，现在是麻将馆。突然，她停下笔，疑惑地看着这些小圆圈，这些能把学生家长的意志控制起来的麻将馆。在讨厌痛恨之余，她不禁对这些小圆圈产生了由衷的敬佩，敬佩它们像磁石一样的吸引力。
　　 怎样清除这些小圆圈呢？她一筹莫展。她翻到下一页，继续写到，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家长的言行对学生到底有多重要？怎样才能让家长参与到积极的教育中去？怎样才能取缔学校周围的麻将馆？怎样才能让家长度过一段寂寞的等待时间？用什么方法让家长摆脱对麻将的兴趣？这些小圆圈的主人会怎么想呢？开一个图书室行不行呢？图书室由谁来负责呢？她看着一连串的问号和像一团乱麻的问题无计可施。看看已经过了午休时间，她决定找她的得力助手学校的少先队辅导员冯主任商讨一下。
　　 见到冯主任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想在学校大门前办一个图书室，你看怎么样？”冯主任比她年长两岁，她经常称之为老大姐。虽然在职务上她是一校之长，学校的各项措施制度方案都是她拍板定案，但是在形成决定之前，她常常屈尊下就虚心请教老大姐。
　　 冯主任一听到她这个打算，吃惊不小，心想，你怎么这么大胆啊，办图书室，能是嘴上说说那么容易吗？冯主任不动声色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办图书室啊？校园里不是有图书室吗？每个教室还有图书角，有书柜，有必要在校外再办一个图书室吗？校长是想开创第二职业，为老师谋福利啊。”
　　 “我也是今天才有这个打算。上午放学后看到一些家长在打麻将，孩子在门前等。这样下去对我们学校可不利啊。”王校长轻描淡写地说，她想用这个态度来隐藏内心已经下定了要办一个图书室的决心。
　　 冯主任做过多年的德育工作，经常参与学校的管理，就是财务后勤工作也常常建言献策。对于校长要办图书室的目的一听就明白，无非是要把家长从麻将馆里拉出来，请到图书室去。于是她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和担心：“为学校为教育为孩子们着想，这是大好事。可是，要办，难啊！困难的程度不亚于办一所学校。首先得有房子，总不能办在大街上，再说大街是大家的，也不是我们的；其次得有人管理，还得抽专人管理，现在教育教学抓得那么紧，谁还有闲功夫兼职管理啊。咱们学校学生呈几何级增加，班额越来越大，又不能并轨，怎么抽出专人呢？至于图书我们可以发动师生捐献，就是购买也要不了多少钱，这个不是难事。最难的就是找房子，需要一大笔租金。本来学校的经费就有限，教师的学习培训得花费不少。除了一点课时补助，老师一年到头没有什么福利，就是一年一度的教师节，咱们和其他学校比福利也是最少，老师一叙到这个话题都很有意见。要是再拿出一笔租金，老师更有情绪。现在的人都现实得很，不像过去用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就能武装起来，没有补助和待遇很难调动工作的积极性。过去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现在就是把雷锋弄到咱们学校来，也显示不出来一点力量。我们开展传统文化教育轰轰烈烈，做做义工，扫扫大街，都能行动一下。可是，如果把大笔的钱花到校外，光老师的闲言碎语就够我们受的。还有一个我不便说的因素，就是那些开麻将馆的会怎么想。”
　　 面对冯主任的长篇大论，王校长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和平静，直到冯主任的话说完了，停下了好久，她才问：“还有吗？说完了吧。”冯主任点点头。
　　 “我跟你说，是说明我的这个想法还不成熟，想请你给参谋一下。这件事目前就咱们两个知道，就连李主任我都没跟他说。我想只要我们俩意见统一，谁也别想改变。这虽然不是教学上的课堂改革，但是，如果成功了，比任何一个课题都有意义。现在不都是重视家庭教育吗，有的学校还成立了‘家长委员会’，我想我们除了办一个图书室外，搂草撵兔子，再附带办一个家长学校，反正那些接送学生的家长都没事做，也让他们全日制。高中生有陪读的，咱这也算是陪读吧。”对于这个不成熟的想法，王校长信心十足，语气坚决。冯主任一边听一边抬头看着她，心想，你这哪是让参谋啊，是要把我绑在你这辆战车上，要是老师们埋怨，肯定也会连我一起骂。你还说是自己不成熟的想法呢，分明是做好了决定。不过，两人多年来的密切合作与下级服从上级的组织纪律，让她完全保留自己的意见，心甘情愿地支持校长这个不太成熟的决定。再说，这样做本来就是对的，如果成功了，不亚于在全县的教育界爆炸了一颗原子弹。她唯一的建议就是，开一个全体老师会通报一下，不管他们是支持还反对，这个民主过程还是得走一走。
　　
　　 二
　　 下午放学以后，王校长让值日老师通知全体老师开会。今天是星期三，不是例会日，怎么开这么大的会呀？老师都莫名其妙。不管是不是例会日，让开会就开会呗，所有的老师像军人执行命令一样，都集中到学校的大会议室。
　　 会议开始了，主持会议的冯主任首先给大家出了几个讨论题：家长在教育中承担怎样的责任？家长的不良行为，比如抽烟、酗酒、打麻将对学生将产生怎样的影响？并举例说明……吴主任像对小学生提问题那样，还强调了要举例说明。
　　 吴主任的话音刚落，大家七嘴八舌，会议室哇啦哇啦，就像一个大超市。王校长让大家静一静，准备好提纲，一个一个地说。
　　 第一个发言的是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她说：“我没有提纲，我就结合我班学生的实际情况说几句吧。要说麻将对学生的影响有多大，我可是深有体会，让学生用‘中’组一个词，大家都组‘中国’‘中间’‘期中’，竟有学生组一个‘红中’；用‘发’组词，却是‘发财’，你又不能说是错。唉，这学生啊。我给学生说，干脆咱这不叫一年级了，叫麻将培训班。你们都不知道啊，在我们班小学生中流行这样一首儿歌：一张八仙桌，四方各一个。东方甩骰子，西方探自摸。南方打七万，北方把他割。喊叫再来回，把霉运搓脱。运气真叫撇，又遭个自摸。就是输到底，也要过足瘾。还有斗地主的儿歌，什么一斗一上午，你说苦不苦，我记不清了。”语文老师的切身体会让大家忍俊不禁。数学老师也附和着说，是的，就是的，有的学生把课本插图的小鸡说是幺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