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农民，也只能算是农民。
　　 从我记事起，看见他不停的忙里忙外，在为生计打拼。他感到很充实，很满足，大概是有我们两姊妹的缘故，我猜测。可是他却带着未尽的心愿，含着遗憾离开了我们。他的一生可以说是忙碌的，痛苦的，但从来没有在他眼上表露出来。更应该说，他的命运是多舛、酸楚、艰辛和无奈。每次想到他，我不由的就记起了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中的那个硬汉形象。按照常人的理解是命运对他的不公，或者是生错了时间，投错了胎。但是他没有万念俱灰，依然坚强的走完了他的七十多个春秋。
　　
　　 一
　　 昨天，同事看到单位的现状，六年前还是一片田地，发展到今日，高楼林立，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周边村民们都盖起了楼房，店铺罗列，一派繁荣景象，看不到原来的模样，随即发了一声概叹：“千年的房屋归百主。”是的，他是在慨叹时间的流失、物是人非的变迁、身外之物的淡然和对活在时下的重要。这与刘禹锡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有异曲同工之音。
　　 由此，我想到父亲，他已经离开我们二十多年了，才发现时间过得真快。他曾今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几代人都是单传。”至今还停留在我心头。可是，那说话人今何在？往事就这样漫上心头，犹如打着灯笼在黑夜行走，移动着一个个光环，沿途看你看见的，感受你看不见的。就这样，静坐电脑前，敲打着键盘，去扑捉那失去了的曾经鲜活的点点滴滴。
　　 在那个论阶级、论“成分”的年代，父亲因祖辈们的智慧，多攒了点银元，购买了一些土地，招了几个长工，日子过的比别的家庭殷实。随后，给我们家干活的，祖先们分给了土地，给娶了媳妇，留了下来，以致今日村子里由原来的单一姓氏变成了杂姓氏。
　　 再后来，到父亲辈上，新中国成立了，土地也主动交公，建起了“农业社”，最早入社的是伯伯和父亲。这样，“大跃进”开始了，伯伯就是在这期间被评为“劳动模范”的。在那三年困难时期，伯伯因饥饿而死，两个儿子也饥饿而死，家境一日不如一日。而后，定“成分”时，自然就把父亲定为“地主”。因为是地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没少挨斗，没少挨批评。四合院房屋被分给了几个贫下中农，自己却住进了一间圈舍，更何况家俬你还想拿一件，没门！更可笑的是父亲原来生活几十年没生孩子的妻子，说是“分子”还能有妻子，简直是笑话，随后咋样，不就也被当时的一个贫下中农给抢走了。
　　 父亲每提起他的婚姻，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据说在这个不生孩子的妻子之前，他结过两次婚，都是在解放前，家境也好，人也聪明能干，又加上是论门户相对的时代，自然找的妻子都是大家闺秀。第一个妻子是大摆筵席，明媒正娶。就是扎小脚的绑腿，每只就有两丈多，每晚睡觉前拆绑腿就花好长时间。陪嫁更不用说了，在当时是很令人羡慕的一对。可是好景不长，在坐月子时母女俩都没保住就去世了。第二个妻子也是在解放前娶的，同样是大操大办娶的，随后因病医治无效而去世。第三个妻子就是被抢走的那位，还是在解放前娶的，这回娘家人认为父亲克妻，就让他在娘家做了多年的上门女婿，解放后才回到老家。后来赶上了“土改”，“大跃进”，“三年困难时期”，最后在“十年文革”期间还被人抢走了。
　　 这样，白天在大集体里干活，晚上坐土飞机挨批斗，回到家是孤零零的一人蜷缩在圈舍土炕上。到现在我都不敢想象他是如何活下来的，是什么让他支撑，是什么让他有生活的动力，是什么让他……
　　
　　 二
　　 茨威格说过，人一生中记住得住的日子比平常日子亮度更强。拿起笔，写点关于父亲的文字，各处都是强光，刺得我眼花缭乱。从而几次动笔来写，写好后删掉，又从另外一个方面开始，还是觉得不尽人意，最后你猜怎么着，还是删掉了。这次再次鼓起勇气，堆砌这些方块字，来祭奠他的在天之灵。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批斗中久炼成钢的父亲，顽强的活了下来，和我现在的母亲结婚。而后有我和姐姐来到他的身边，更增添了他的生活勇气。好在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平反了父亲们这些错化成分的人员，随后摘掉了“地主帽子。”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的实施，我们也承包了土地。可是那些还有报阶级论观点的人，总是对父亲抱有歹意，土地那儿不肥沃，就说划给分子。荒山荒坡，那儿不长树，也划给分子，“分子”就是贬义的代名词。这样，我们家承包的土地没有一块儿是肥沃的，荒山荒坡没有一片是肯长树的。
　　 我们姊妹念书的时间，学校还要填写成分表（那时已经不是很重要了），可是我们不敢在成分栏中填写“地主”二字，只好填写“贫下中农”。就是和同伴们一块儿在山坡放牛，那些调皮的伙伴都会把我们家的牛狠狠的打，说是分子家的牛，分子家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好的。这样，我不敢和他们一起放牛，单独一人放牛，从而变得很孤独。放牛也好，在家也好，不敢出门到外面去玩，只有呆在家里，干家务活，从小学会了做饭，洗衣服，喂猪，喂牛，读书，写字。现在回忆起来，我的童年很苦涩，很孤独，也很艰辛，以致我上大学在公众场合说话都胆怯，我的生存能力就在这种环境中锻炼，刚直的性格于这种环境也应该是有点渊源的。
　　 一个以耕织为本的国度，没有土地，特别是在农村，土地质量不是很好，你完全可以想象，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而且就在计划经济的模式下，对脱产干部崇拜有嘉的时代。土里刨食走不通，剩下的只有想干部这条道路。勤耕苦读，对，勤耕，没地，那只有苦读了。
　　 姐姐早早出嫁了，没读几天书。而我呢？在学校遭学生欺负，在村庄，遭同伴欺负。管他三七二十一，惹不起躲的起。回避不见他们，晚上点起煤油灯，学习!在学校，避在一角，写字，做题。就这样，考上了大学。一下子在乡里乡外火了，我是恢复高考中考以来本乡第一个考上大学的人，村上那些曾经自以为“成分”好的人，还是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学，探听着这些信息真实性。在他们眼里，上大学就是国家干部了。不得了,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思维。
　　 随后，证实一切都是真的。这些好事者，游说父亲，“上大学后就是国家的人了，你认为还是你的儿子吗？他不会回到我们村上的。”父亲琢磨后想，这倒是真的，我五十多岁才有了个儿子，怎么就成国家的人。这样正中了这些人的计谋，他对于我上大学不是很乐意。最终还是去上学了。
　　
　　 三
　　 年迈的父亲，看到村子里的人都在各处占荒山荒坡，开挖后摘花椒树，种黄芪、党参和当归等等，收入都可观，他看在心上，急在眼里，也去占了好大一片荒山荒坡，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占是占了，就是开挖不了，这些一直到他离开我们都没开挖。当年他想到的是，等我毕业后回来，看到别人家都有大面积的开挖土地，放牛的地方都没有，他虽然是做了，可是不得不相信年龄，岁月不饶人呀！
　　 令我记忆最新的是，他自己琢磨，我们家族子嗣不济，是祖先修的旧房可能位置不好。从曾祖辈回忆到自己跟前，祖祖辈辈都是一个儿子（虽然父亲也有一个哥哥，可是已经去世，家里在没留下什么人，这样算还是他一个）。他尽然在七十多岁了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决定，四合院旧房（旧房原先在土改时被改给几户贫下中农，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平反后，全部归回）送人，里面的一片瓦也不想拿。在自己的自留地里重新修房，这块自留地靠近村子的打麦场，修房地基就是打麦场的边缘。
　　 万丈高楼从地起，修民房也一样，这是老百姓都明白的道理，所以修房得先砌好地基。民房的地基都是用石头，石头都必须要精心选，不但要硬度要好，而且要有平面。父亲在用背篓背农家肥的返回路上，把背篓倒过来背上，然后放上石头，背一段路，歇一段路，就这样艰难的日积月累，把一座房子的地基给砌好了。给人感觉有点像愚公移山的精神，不像别的劳力宽裕的人家，用人的时间在村上找些体力好的人，两三天就可以拿下，而父亲就用近乎半年时间。
　　 最糟糕的是房子把土墙夯到很高了，让那些村上多事的人给挖倒，理由是占用了公共场所。这会儿父亲才想到，人多势众，人多力量大，一点都不假。假如自己有弟兄，后继人接班，那有此等事的发生。他只有望墙兴叹，无可奈何的表情罩满额头。想着想着，“天不灭我，人有奈何！”爬起来，继续修，趁现在我还能爬的动，给儿子修几间房，否则等儿子毕业后回来，我要么爬不动了，要么不在人世了，儿子连窝都没有一个。又起炉灶，在挖倒墙的地方又向后退了三米，开始修房。这次还算好，房子基本把上面的瓦盖上了。谁又想到，村上的一个“犟牛筋”（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在我们新修的房子旁边取土，一直偷偷的取到房子的下面，一场雨过后，两间房子坍塌了。而后呢，父亲惹不起这样的人，只有自己又开始修。
　　 这时，父亲年龄太大，没多少力气，只有把这两间房子包工给别人来修。
　　 房子就在这样艰难的修建中重新又修好了，令父亲遗憾的是直到他离开这个世界时，里面没有装修，一直到他有病期间还一再说，“我累了一场，吃了一场苦，我在离开这个世界时在新房子里想睡几宿，我的心也落了。”而且告诉我们，“我生前喜欢佛教，如果我去世了，让那些佛家给我做七天七夜的法事，我的‘云头’（方言：指对去世的老人们做法事和立碑守孝）都做完了，给后人没有留下云头要做，只要把我的做了就行。考虑到儿子还小，势单力薄，所以我可以做的我都做完了，就是我死了也心安了。最使我挂念的是儿子还没成家，没看到孙子，我去阴间，一定给儿子送个儿孙。”
　　 我在旁边听着听着，心如刀割一样。把父亲的一生和现状结合起来一想，父亲的确可以算是在灾难中滚爬，在痛苦中立足，在无助中前行，在无望中希望，想着想着，心中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漫上我的心头。
　　 按照父亲生前的嘱托，去世后法事做了，碑立在了他的墓前，未装修的房子我全部装修完，可惜他也看不到这一切了。每年过年回家，我必须带上儿子，在他的墓前，烧烧纸钱，让他看看自己的亲孙子，让他放心，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的不累，过的开心。不再有尘世的烦忧，活的轻松自在。但愿如此！
　　
　　 四
　　 中国人都爱讲究吉利，逢事都喜欢图个吉利，做事前择吉日后才开始做，遇到出儿嫁女等好事场合，都会说一些吉利话，比如“早生贵子”，“儿孙满堂”，等等。父亲往往在遇到这些场合是最难堪的，不去吧，人情世故，去吗，揪心疼，问题就在自己后嗣不济。这是一直罩在他心头的一块烟云，压在心上的一块病，无法解开。
　　 当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给他的生活带来了生机，带来了希望，带来了动力。母亲说我十多岁了，父亲每天劳动回家，都要抱一会儿我才肯去吃饭，干别的事。对于一个缺后嗣的家庭，老来得子，使他的晚年不在苦闷，更具有生活滋味。所以说话，做事，样样都来劲。也很乐意干活，恨不得再年轻一回，把时间拉回到从前。
　　 从此，他的生活逻辑变了，变得有点像西方人的消费观念一样，“用明天的钱干今天的事。”现在我想，他在那个时代就有超前思想。真有先见之明，不得不佩服。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父亲就开始给占儿媳（先把别人家的姑娘定下，作为准儿媳，待到年龄一到，举行婚礼再娶过来）。他占儿媳原因有两点：其一，姑娘比儿子大，懂事，会担待儿子，儿子在力量上少吃亏；其二，姑娘要凶一点，这样不会遭人欺负，儿子也会安全。就这样，父亲定的第一个儿媳就比儿子年龄大好多岁，身高是172cm，力量很大，没文化，是典型的泼辣型的姑娘。
　　 这件事一直持续到我上初中二年级，那我的准媳妇年龄太大，等不下去了，就让她的父母同意嫁给她的表哥。
　　 记得在这几年，父亲让我去准丈人家去，他们把我当小孩子一样娇惯，而那姑娘把我当小弟弟一样疼爱，总是感觉他们比我的父母好的多。那时不知道我尽然是他们的女婿，只享受他们给予我的疼爱。这件事到后来我工作多年后才明白真正的意义。通过打听，找到那我以前的准媳妇，已经自杀多年了，我有种深深的内疚与不安。她的自杀，于我也有很大的关系。
　　 据说，她们结婚后，她遭受家庭暴力，忍无可忍，多次跑回娘家给她的母亲诉说。她母亲安慰：“好好忍耐，看在两个孩子的情面，忍者为先。那一个家庭不发生矛盾，当年我和你爹也是常吵架。夫妻俩是前世的冤家，今生才结合在一起的。”
　　 就这样，她们又过了一段时间。而后家庭暴力又上演了，男人喜欢喝酒。酒喝上后，撒酒疯，开始打妻子。妻子本来一肚子后悔怨气没地方出，原因是听到我有工作了，成了国家干部，而且生活的还比较舒心。这本来就应该与她联系在一起的，可是就让她的父母给包办嫁给她舅舅的大儿子，又是包办，又是近亲，还遭受家庭暴力。她越想越感觉到自己的幸福让父母给毁了，有气没地方出，有怨没地方伸，只想到一死了之。后来她在一次家庭暴力之后，喝农药而亡，那年她只有32岁。
　　 这个准媳妇是父亲亲手谋划的，持续了许多年。后来我上学期间，也还定了许多，都是昙花一现。正是这个时候，明白人都知道，父亲只是操心，而我能否答应？更好笑的是，父亲给我说了一个死了丈夫还有一个孩子的准媳妇。理由是：“随娘儿子不为假。”父亲想到的是，怕他突然有一天离开我们，孙子都看不到一眼，在他的骨子里认为我们家族缺人，后嗣不继。他想看到后辈有一群群茂腾腾的接班人。
　　 村子里谁家娶媳妇，会宾客，他一般不去，他不愿看到这样的场面。遇到这样的事，常常会回避，以后采取另外的方式报答。
　　
　　 五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农村掀起了一股挖荒坡，种植药材，载种花椒、核桃、山茱萸、苹果、桃树、杜仲和梨树的高潮，目的是尽快增产创收，提前脱贫致富。
　　 由此，整个村子的荒山荒坡都被村子里的人做记号占领，父亲看到这一现象，也去占领了好大一片，此时虽然他已近七十多岁了，无任何力气来开挖荒坡，可是他去做了。心中想着，等到儿子回来，整个村子的荒坡都没有了，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他确实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父亲占领的荒坡，他去世后还在荒着。至今在里面长满的松树、臭椿树、白杨树等等各种大树，成了名副其实的森林了。原先开挖早的村子人的荒坡，现在也成荒坡了，只是长满了各类野草，春天一到，满坡的花香。倒是父亲留给我的那些荒坡，成了很有价值的一笔财富。
　　 留给我们的财富，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在精神的财富更多。比如有度容忍，宽以待人，逆境生存。特别是有舍有得，舍得多，回报才更多。这点我亲身已经受惠了许多。在他身上学到了诚信待人，帮不了人时，绝对不要害人等等优秀品质，至今是我为人处世的准则。
　　 在历史长河这条直线上，父亲虽然是一条很短的线段，但有两个明显的端点，彰显着他一生有始有终，犹如他做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