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这个故事我是在酒意正酣之际听来的，那天我在某市遇到一位比我小很多的朋友，他热情得不得了，非得让我住在了他的家里。到了晚上，他还亲自下厨，风风火火地忙上忙下，不一会儿，就制造了满满一桌子的好菜。他又提来一瓶好酒，找了两个大杯子，倒得满满当当的。其实我喝不了几杯酒，所以看到他这阵势，可把我吓坏了。随后我俩浅斟低酌，逸兴遄飞，一喝就喝到了凌晨三四点钟，以至于又多喝了一瓶。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讨论了很多问题，我们还在他家客厅唱歌唱戏跳舞，我们“嗨”得忘乎所以，以至于当时我都感觉到我们两个的行为很疯狂。
　　 随后我们回到他家餐厅又喝酒，喝到晚上十一点，他再也坚持不住，到卫生间里去了几次，后来我也去了几次。这没有问题，我们接着还喝。
　　 后来我们不去唱歌跳舞了，开始坐下闲谈，关注时事政治，说着说着，又转而漫无边际地讨论文化上的那些事情，就是从这儿开始，我听到了这个故事。
　　 他对我说道：“我有个故事，是个很好的爱情小说素材，原本我自己想写出来。但是一方面我眼高手低水平有限，另一方面我也无法写下去，因为每当我执笔还没有写，我就开始哭，这样子几回，我就不写了。”
　　 这时候我仿佛清醒了一点儿，就问他：“你都写不下去的，我肯定也写不下去，我也很一般。”我真不是在谦虚，实际上这个可能更符合实情。
　　 “错了，你错了。”他摆摆手，接着又说道：“这个故事本身很震撼，所以就哪怕是个小学生将它写出来，照样会感动一些人。何况，这个可不是瞎编乱造的故事，它是真实的事情，真实得不需要进行虚构和提炼。”
　　 我被他这样说深深吸引住了，同时也有点质疑，正待要问些什么，他转身出去，就提来我说过的那第二瓶酒，而且早就将瓶盖给弄开了。他将两个杯子习惯性地斟满，未及坐下，凝重的眼色看着我，说道：“这个事儿我亲身经历、亲眼目睹，所以你不要急，咱们慢慢喝酒，你好好的听我说。”
　　 我无话可说，只得悉听尊便，然后他就打开了话匣子……
　　 （一）
　　 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我喝着酒，听着他说道：“我这个故事是关于我姐和我姐夫的，说起他两个，我就想要哭。我不知道该怎样叙述，为了给你讲清楚，我不得不从头说起。
　　 我的大名你是知道的，不过我有个小名儿你就不一定知道，我的小名叫德福，一个很美好又俗气的名字，可是现在已经好久听不到人叫了。”
　　 德福这样说的时候，无事生悲一般，眼角就流下了泪水，这让我要么认为德福可能是喝醉了，要么认定他天生就有点多愁善感。
　　 德福没有揩拭眼泪的意思，又说道：“我家原来在农村，我们那个村子离镇上不远，三四公里的样子，到县城也算近，十几公里，就离这市区来说，也只有有百来公里距离，所以也不算偏僻。
　　 离我谢家三四十米就是石家，村子里三三两两其实住得相对分散，咱们两家以外的人家，都隔着一定距离。我爸叫谢金生，虽然是个农民，却长得白白净净、柔弱秀气。石家当家的那个叫石九，和我爸差不多年纪，是个木匠。石九家女人和我妈也差不多大，我叫她石幺娘，我印象中她们两个女人一直都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德福举起杯子，邀我喝了一巡酒，接着又慢吞吞地说道：“石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家也一样。他家老大叫做石秀，是个女孩儿，另一个男孩子就是石林。我家这边，我姐就是桃花，长我五岁。你懂的，因为咱们两家头一个孩子都是女孩，按照政策，得四年以后才能生第二个，这个我不多说。
　　 不过石九生他头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爸妈还不认识，所以石秀要大我姐四岁，也要大过石林四岁。石林和我姐是一天生的，听说早上生了石林，当天晚上我姐也出生了。那时候咱们两家关系好得不得了，石林他妈就说将来孩子大了，就将我姐桃花嫁给石林做媳妇。以至于老早老早的，他们家长就开始互称对方为亲家公和亲家母，后来石林也迫不及待称呼我为舅子。”
　　 我姐叫做桃花是有原因的，在我家和石家之间，有一棵好些年代了的桃树。老枝老干，长得很高大，每年三四月，桃花红艳艳的，开的如同一片绚丽的云霞。不过我从来没有吃到过哪怕一个桃子，花开不久，那生涩的果子就会全部掉落遍地。
　　 它这样只开花不坐果，好多次惹恼了石林他爸，几番都想将它砍了，因为这棵桃树总还是属于他家的。不过，后来因为我姐，他就再也不会砍它了，这是源于我姐五行缺木，我妈就让我姐认了这棵桃树为干妈，考虑到桃花有可能成为石林媳妇的缘故，所以石九忍了。
　　 我姐从小就长得漂亮可爱，我这么说你可不要认为我又在自以为是，我姐确实漂亮。我这么多年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也没有发现有几个女孩子有我姐那样漂亮。照理说，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一般长着长着，后来都会长残走长样。可我姐不一样，我姐越长越漂亮，到什么程度，她漂亮到小时候我都想娶她做媳妇。
　　 但是石家的那个石林就朝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我不是说他长得丑，相反他长得还很周正，看上去有点“英武”的味道。只是这家伙脑子出了点问题，还是婴儿的时候，就不哭不闹。石幺娘开始还得意，说这孩子好带，慢慢地她就觉得不太对劲，意识到石林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在怀疑石林是不是有点傻。没过多久他们就彻底明白了，石林绝对有点傻，因为他吃饭的时候要是不将他手里的碗夺过来，他就会一直吃下去，直到吃撑着。
　　 我不知道石林成年后的智商处于哪种程度，他在大多数方面是迟钝的，但也不是很傻的那种。而他在某些方面，似乎又是极度的聪明。我这么说可不是前后矛盾，这是事实……”
　　 （二）
　　 冬日晚上的河边，石林呆在回水湾那片陡岩下的竹丛里好一阵子了。他的右前方浅水处浸着一个大竹篓子，那儿水波晃荡，明显可以断定，竹篓子里装着不少的鱼，或许还都是大鱼。石林在前方的河里，还布设了两道尼龙渔网，石林还没有收网的意思，他在等，等到天色快亮了，他才会收这两道网。虽然竹篓子里头已经有不少鱼，其中有鲤鱼、草鱼三四条，还少见地捉住一条乌鱼，不过这些，是他手里的抛网捉来的。
　　 乌鱼汤可鲜了，妈妈爱喝，桃花妈也爱喝，桃花妈妈说，这个可是补品，对她两个身体好处大。石林想起桃花妈妈，自然就想到桃花，所以冻得僵硬的脸上裂开了一张嘴，傻傻地笑着。
　　 石林前方河里这两道网，本来并不属于石林，说明了这东西就是石林偷来的。那是在去年，石林半夜里到王婆婆家偷黄梨，他回来路过河边，发现有人划着小船在偷偷地布网。石林有这个心眼，他等那人弄好走了，就寻着绑在杂草中的线头，提起来两副，随后他悄悄将这两副网藏在草楼上，过了年方才拿出来。从那时候起，石林家和桃花家就经常有鱼吃。
　　 桃花问过石林这鱼是怎么捉到的，石林不说，他只有这件事情没有对桃花老实交代，他怕桃花知道了他偷东西而看不起他，甚或还要数落他。石林怕桃花，他怕她生气不理他。
　　 这可是石林的终极秘密，莫说桃花不知道，村里也没一个人知道。石林爸爸见石林捉鱼跟玩儿似的，后来也按捺不住，他也到河边去了几个晚上，拿着他那具抛网上上下下撒了个遍，结果却不太理想。石林这时候就觉得爸爸很傻，村子里的人都傻，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在回水湾岩壁下的一个石峡里，水很深，藏着好多好多的鱼，这儿恐怕是这段河里所有鱼儿的家。
　　 石林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别的地方一律不去，就专在这石峡处捉鱼。石林唯恐别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他往往睁着眼睡到凌晨三四点，方才偷偷起床赶往河边。天朦朦亮的时候，他就提着鱼赶到家里，那些鱼就像是他预先存放在河里头一样。他回家，将鱼数来数去数清楚了，然后自个儿家和桃花家一般多地分掉。
　　 除了捉鱼在行，石林还擅长别的，比如爬树，石林爬树超厉害，只要枝杈长着去的地方他都敢爬过去试试。石林六七岁以前不会爬树，有一次那几个玩伴刘三、建狗、龅牙、方瘸子欺负他不会爬树，所以几个在高高的柿树摘了柿子眼馋石林，叫石林管他们叫爸爸。石林再傻也知道这几个在占他便宜，石林不叫，不叫就只好站在树下光眼看。眼见这几个吃着得意，石林怒了，他捡起这几个吃剩了扔在地上的柿子，只朝树干上上下下涂了。可以想见，后来这几个顺着树干滑下来，整个裤裆都是黄橙橙的柿子糊糊，那一回，石林差点没被这几个给打死。
　　 就是这一回过后，石林觉得自己一定要学会爬树，大概这种技能也只能算个熟能生巧的过程，所以没有多久，石林克服了心理的恐惧，学会了爬树。不但学会了爬树，他爬树的本领越来越大且无人能及，就是村子里那棵几人环抱的长了几百年的大楠木树，人们都在想他究竟是怎样爬上去的。
　　 石林会的不止爬树，他还会捉蛇，不管大蛇小蛇，有毒无毒，蛇见了石林只有跑的份儿。但跑也无济于事，就跑也跑不过石林，石林光着脚丫子能跑过马路上的汽车，所以也能跑过任何蛇。石林第一次捉蛇那次是和桃花一起砍柴的时候，其实石林也有些害怕，不过为了桃花，石林再害怕也会变得勇敢。他那次遇到的可是大蛇，石林将这条蛇抓在手里的时候，不知道究竟应该捉住哪一截，所以他被咬了，幸好不是毒蛇。不过这彻底惹恼了石林，那条蛇遇到了它生命中真正的灾星，它是被石林咬死的和摔死的，最后还凄惨地被石林和桃花一家吃掉了。
　　 除此之外，石林还会很多很多，捉黄鳝、捉兔子、捉刺猬、捉锦鸡、捉斑鸠，有什么石林捉什么，没有石林捉不来的东西。石林十三岁的时候，还不知怎样捉来一只小野猪，石林爸爸放在圈里养到年前，那一年石林家杀了两头猪。
　　 石林会这么多可不是他愿意这样，他这样做无非是每当他这样子做，桃花就会笑就会高兴，桃花高兴石林就高兴，石林就喜欢看到桃花高兴的时候会心地笑，桃花笑的时候，露出两排洁白无瑕的牙，这时候桃花最好看。所以说石林做这一切，就只是为了桃花。
　　 不过石林即便有这么多本事，也无法改变他有点傻的事实。石林读书和桃花一个班，一年级的时候，从一到十这十个数，石林学了十几天好不容易记得几个，结果读到假期，开年再到学校，石林就全部都忘掉了。除了数学差劲，中文也不理想，读了一年，他几乎认不了几个字，于是班上所有同学都认为石林傻。就到这个时候，桃花依旧不说石林傻，即便就这个事情上和所有人争个面红耳赤她也在所不惜。桃花心里清楚，石林绝不是傻，他只是不爱说话，或者只是和别人不一样。
　　 读了几年，石林从来没有考过十分以上，且越往后越掉得凶，一方面读不懂题，就即便他能读得懂，其实他也算不出。老师感叹自己运气不好，碰到他这么个憨货拖后腿，所以老是骂他，叫他承包了班上的扫地、擦黑板、抹桌子等事儿。石林勤快，所以石林认为这个不是个事儿，他乐此不疲。石林其实不笨，石林要是被老师骂了，他第二天就给老师带东西，比如他最擅长的鱼，如果鱼捉不到，他就搞点其他人想都想不到的稀奇玩意儿，他曾经捉了一条大蛇放在教室里。
　　 就即便石林如此，老师也认为再这样下去无异于是在误人子弟，所以读了六年，老师到他家里和石林爸爸谈了谈，石林从此后就再也没去上学。
　　 不去上学，石林可高兴了，从此石林不用背着手乖乖地坐在教室里，那多烦人。他从此后想打瞌睡就打瞌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也没人来管他。不过就在这一年，石林爸爸却死了，爸爸死的那几天，石林一滴眼泪水也没有掉，他心里还暗暗有点高兴。他以为爸爸死了好，死了就再也不打他了，石林爸爸打他的时候，石林就希望爸爸死，就像奶奶一样去死。那年奶奶死，看着她死鱼一样的眼睛，石林觉得很好玩，于是他还伸出手指去抠奶奶的死鱼眼睛，那天他就差点被他爸爸打死。
　　 不过爸爸死了也不见得就一定是好事，因为从这年起，石林就正式承担了家里的重体力活，比如犁田、翻土、挑粪、栽秧、打谷，等等等等。这一年开始，他每天早上还要负责挑水，日日如此、风雨不歇，不但自己家的，还有桃花家的。也是这一年，桃花爸爸身体不行了，桃花家里的农活也叫石林干。过了这一年，石林十四岁，桃花爸爸索性将田土全部租给石林家，就全都拜托给了石林……
　　 （三）
　　 德福又举起杯子，邀我喝了一口，他摇头晃脑，坐着也有点不稳，不过他嘴巴可没有闲着，我听他又说道：“石林不但喜欢我姐，还喜欢我，他教我捉鱼，教我爬树，我不会浮水（游泳），他就教我浮水。只是他毕竟是个傻的，他教我浮水的方式，就是将我的脑袋浸在水里，然后任凭我胡乱吃水挣扎。好几次我都被他淹个半死，他说他就是这样学会的，多吃水，然后就会了。后来我果然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他这样给教会的。
　　 他依旧一如既往的喊我叫“舅子”，我那时也在读书了，我懂得一点这个称呼的含义，在我们那儿，这个称呼有时候有骂人的意思。可是我不让他叫他非得叫，甚至人前人后大庭广众之下都这么叫。他这样称呼我的时候，不少人就起哄取笑我，正是这时候起，我开始恨他了。不过恨归恨，我也拿他无可奈何，他这时候已经长得很高大了，身上尽是健硕的肌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