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的后面，有一道山坡，山坡上，每年三月，都会盛开一片鲜花，各种颜色都有，很好看。
　　 三月的山坡，就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游乐场，我们在这里玩闹戏蝶，闻香起舞，直到老倔头张牙舞爪跑过来，将我们赶跑。
　　 我们都怕老倔头，因为他生得魁梧，长得难看。还因为他无儿无女，见到小孩不是抱住用他那又黑又长又脏又硬的胡子扎，就是伸出又大又粗的指头在头上弹，所以我们都怕。我们都觉得他是个魔鬼，说不定，他肚子饿了，连小孩都吃呢。他就是一个没有爱心的人，要不，怎么会连个老婆都没有，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
　　 有件事我们都很奇怪。我们村是个穷村，寸土寸金，庄稼人么，土地就是命！可这一片三月野花开遍的土地，却就这么生生的闲置着，岂不可惜？更奇怪的，这片土地，竟然被这个懒散不务正业的老倔头霸占着。难道，我们小孩怕老倔头，大人也怕？村上那几个威严的干部也怕？
　　 有时，我们会不经意问起爷或者奶，或者爹或者娘其中缘由，可他们都是笑笑，神神秘秘的。问得急了，无非是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这是什么答案？还不如不问呢。
　　 老倔头再倔再可怕，却因此挑起了我们孩子好奇冒险的天性。当三月来临，山坡上依然鲜花开遍的时刻，我们还是三五成群玩闹戏耍，老倔头他一个人，又怎能制众？就算一人不幸被他逮住，也算为了大家牺牲牺牲又何妨？
　　 二
　　 我上初中的时候，老倔头已经走不动了，他成了村里的“五保户”。就是他的吃穿用等，都由村上承担。他每天的饭食，在村干部的安排下，由各家轮流送。
　　 那时，我的作文写得好，老师经常在班上当作范文读。一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和家乡有关的人和事，题目自拟。我忽发奇想，就写了村上的那片山坡，题目就是《三月的鲜花》。我把那片山坡写的很美，因为那里留下了我美好而难忘的童年；我也把那里写的很可怕，因为那里有老倔头。我还在作文里写出了老倔头的真实姓名——王开成。老师对这篇文章大加赞赏，几经修改，再加上老师的推荐，这篇作文竟然发表在了市报上。
　　 我一下子成了名人，那片山坡也经常有同学相邀着去观光。可观光回来，便大失所望。甚至有的同学当着我的面说：什么山坡，屁花都没有，净吹牛呢。
　　 我只有满脸委屈地解释说：现在又不是三月。
　　 三
　　 我到了初三的时候，听娘说，老倔头快不行了。娘说：等你下一个礼拜天回来，老倔头可能就没了。
　　 我说：没了好，他活着还不就是个害么？
　　 娘戳了我一指头说：瞎说！
　　 可没等到我礼拜天回家，班主任就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说是有人要见我。
　　 我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情，来到老师的办公室，一个白白净净的，四十左右的男人笑眯眯地看着我。
　　 班主任说：这就是王凯强同学。
　　 那个男人站起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说：王凯强同学，你好。我在报上看到了你的文章，写的真好。你作文里的王开成，真是你们村的吗？
　　 我不解的点了点头。他到底是因为我的作文写的好来见我，还是因为作文里提到的老倔头呢？
　　 能带我去见见他老人家吗？
　　 我点了点头，随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赶紧补充道：听说，他可能不行了。
　　 哦，啊？那我们赶紧去！说着，他就拉起我就走。
　　 我看了看班主任。班主任笑眯眯地给我点了点头。
　　 四
　　 学校到我们村都是山路，所以，我只能和他走着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风尘仆仆地赶来的。路上，他给我说，他叫张野，和老倔头的儿子王大勇是战友。
　　 老倔头有儿子？也就是说，他也有过老婆？万般疑虑聚在我的心头。但我无法向张野细究缘由。关于我心中的老倔头，张野已在那篇作文中看到。而此时此刻，我只能被张野拉着，匆匆赶路，也只能听他一边喘气，一边给我讲述关于王大勇的故事。
　　 张野说：王大勇是我们的班长，我们在抗日战场上，经历过无数次战斗。战斗中，他总是第一个冲锋在前，负过无数次伤。我几次险些丧命，都是王大勇救的我，把我从死神面前一次又一次拉了回来。后来，我们在一次战斗中，全班死的就剩几个人了，班长让我领着大家撤退，他一个人掩护。当时天下着大雨，班长并没有挡住疯狂的鬼子。我们也在撤退中走散了。我以为我们全班没有活着的人了。我被追赶上来的鬼子捅了几刺刀，被他们踢下悬崖，幸亏挂在一棵树上，捡回了一条命。班长给我说过，他爹叫王开成，说是如果我活着，就替他照顾他爹。可我只知道大概的地址。这些年，我一直在找，都没找到。谢谢你，凯强同学。
　　 张野的故事，让我震惊！原来，王开成，是一位抗日英雄的爹！我真后悔，自己曾经那么恨他，还在作文里，把他说的那么可怕。
　　 五
　　 王开成死了。
　　 我和张野赶回村子，王开成已经死了。他就葬在那片山坡上。那里，在每年的三月，依旧会开满鲜花。
　　 后来的故事是娘告诉我的。
　　 娘说，王大勇并没有在那次战斗中牺牲，他找不到部队，孤身一人回到了村里。他想等养好了伤，再继续和日本侵略者战斗。娘说，当时，王大勇是爬回来的。没人知道，他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凭借着怎样的毅力，爬回来的。他吃什么？野草？土？还是树皮？为了不连累村里人，他就在村后的山坡上养伤。那时，山坡上是一片杏树。每年三月，杏花尽染，淡香盈盈。夏天，黄澄澄的杏子熟透，甜在了每一个大人孩子的心头。老倔头被村里派着看护杏林。杏林里，有一件用茅草搭建的草棚。
　　 那天，来了一帮子人，汉奸鬼子都有。他们说要在村里搜什么八路，游击队员什么的。他们把村里的人都赶了出来，说不交出那个人，就将全村人杀光。这时候，王大勇就在杏林里放了一枪，等敌人一呼啦过去，他就站在那棵最大的杏树上说：老子在这儿呢，你们来吧！
　　 然后，敌人都举起了枪，朝王大勇射。他的血，把杏树都染红了。鬼子不甘心，把那片杏林也毁了。老倔头那天正好不在，说是给王大勇弄药去了。他回来的时候，杏林已经变成一片残枝败叶，王大勇的尸首，混杂在一片残枝败叶中，支离破碎。
　　 我说：娘，这个故事为什么不早说？
　　 娘说：老倔头倔啊，他不让大家说。他说，就让大勇安安静静地躺着，让大家高高兴兴地活着就好。
　　 六
　　 我跟张野来到老倔头的家里。老倔头的家很窄，只有两间的样子。一间土坯垒砌的房间，是老倔头的卧室兼厨房，收拾得倒是干净，只是光线很暗。一张黑漆漆的柜子上，摆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甜甜的笑着。
　　 看着那张照片，我哭了。
　　 张野把照片搂在胸前，说：班长，我来晚了。便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