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色早已落下帷幕，各色闪亮的霓虹灯让省市旭川流光溢彩、神采飞扬。那些高档酒店灯火通明，里面有人在推杯换盏，意在不醉不休；十字路口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变成了巨大的显示屏，切换着不同的广告画面与标语。路上，各种车辆开着灯鸣着喇叭来来往往川流不息，铺着方石的人行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按自己的目标涌向四面八方。
　　 安玉也像所有的人一样行色匆匆，不，应该说她的神色比别人更匆忙一些，脚下也比别人更快一些，此刻她要赶到集贸中心夜市的快餐店去上班，还有十分钟就到点了，她距夜市还有很长一段路的距离。
　　 尽管安玉紧赶慢赶，到快餐店时她还是比规定上班的时间晚了八分钟，堆着一脸横肉的老板不满地看了安玉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安玉脸上火辣辣的，急忙走进后堂她洗餐具的池子边，难怪老板不满呢，池子里堆满了一摞一摞用过的餐具，地上还放着两个巨大的盆，里面用过的餐具也堆得像小山似的。
　　 安玉顾不上歇息，急忙系上挂在墙上的一个蓝布围裙，开始她的工作——清洗堆得像小山似的餐具。这时管后堂的刘根在炉前拉着脸扯着嗓子喊：“安玉，快点洗几个中盘送过来，上菜没盘子了！”
　　 安玉忙不迭洗了几个刘根说的那种盘子，小跑步到炉前放刘根手下，又跑回原地紧张地洗餐具，两个小时后，她直起身往后扬了扬，抬起木木的双手，看到被水浸泡的双手通红通红，十个指头和手掌心布满了褶皱，像一条条粉嫩粉嫩的肉虫长在手掌上，煞是惨不忍睹。
　　 就在安玉看手的空，肚子一阵咕噜咕噜的叫唤，她这才想起下午还没吃饭呢，刚上班看到水池里堆那么多的餐具，顾不上想自己还没吃饭也没闻到后堂炒菜的香味，这会活一少，突然觉得肚子很饿，炉灶前张根炒菜发出的香味一缕一缕直往她鼻子里面扑。她不由自主咽了几口口水，心里暗暗抱怨：“都是主人家那个小崽子缠的，要不她也不至于吃不上晚饭，更别说是迟到了。”
　　 安玉是清水镇枯庄人，祖辈一直生活在那个靠天吃饭的山洼里。丈夫李强跟着别人到旭川打了两年工，说城里挣的钱多，孩子们上学方便，便带她和孩子都来到旭川。
　　 安玉刚到旭川时，李强在建筑工地当瓦工，她在那里做饭，两口子一月挣四千多块钱，生活比枯庄好很多，女儿文婷和雨婷都在私立学校上学，费用高了点，两口子还是能承担的。后来李强在工地出了事，从高墙上摔下来，没断胳膊没折腿，只是脑袋磕在一个砖角上，成了能吃能拉的活死人。
　　 工地老板见李强成了植物人，给安玉承诺一切后果由他负责，让她放宽心在家照顾李强。安玉信了老板的话，每天心安理得在家照顾丈夫，谁知两月后突然没人再给她钱，她找到工地去，人家说老板跑了，现在承包工程的是新老板。安玉找到新老板，新老板说这事不该他管，让她去找原来的老板。安玉欲哭无泪，不得已把李强放在那个自己搭建的窝棚里，出门去寻找新活儿养家糊口。
　　 两年多了，安玉靠打短工做保姆支撑着一家人的生活，期间的艰辛只有她心里清楚。好在最近找到的三份工作都不错，第一份工是扫马路，没规定上下班时间，只要你在早晨八点前把属于你打扫的那段路扫干净清理完垃圾就行。第二份工是给一对年轻夫妇家做保姆，她家有老人有孩子，年轻的女主人让她九点上班六点下班，中午和她父母一起吃饭，最主要的是离家近，骑自行车十分钟的路程。第三份工就是这份洗碗的工作，当初老板要求七点上班，晚上十一点下班，给她一千五百块钱，安玉对老板说了自己的实际情况，求老板让她晚上半小时，活不变，每月给她一千四就行。老板人好，再者安玉是洗碗工，早来半小时和晚来半小时关系不大，每月还可以少给她一百块钱的工资，也就痛快的答应了。
　　 按说安玉是不会迟到的，可是主人家有个一岁十个月大的男孩启启，近日喜欢上了骑大马，大马不是真的马，而是保姆安玉。今天到安玉下班的时候，启启突然闹着要骑大马，安玉惦记着家里一家大小的饭还有晚上快餐店的活，不肯留下来，她知道启启一高兴玩起来就没个点，正在这时女主人小苏回来了，知道情况后请求安玉留一会，而且还说给她五十块钱的加班工费，安玉明知不是这么回事，碍于面子还有以后的生计，硬着头皮爬地上，让启启骑她背上玩够了才下班。
　　 这一耽误，半个小时过去了。安玉累得要死，直感觉小家伙启启把她的背都要骑散架了，但她不敢歇一口气，更不敢在主人家喝口水再走。她还要赶下一班活呢。安玉强撑着回到家，伸手摸了一把丈夫的身下，丈夫又尿了，身下湿漉漉一片。安玉顾不得歇息，急忙给丈夫换了干被褥。眼看着第三份工作上班的时间到了，饭也没吃，又往快餐店赶去。纵是这样，还发生了一上班的那幕。
　　 她让餐厅的老板不高兴了。
　　 炉前的刘根和他几个徒弟依然在手忙脚乱地炒菜，餐厅的服务员不停地把用过的餐具送过来，并且催，快点呀，慢了跟不上用。安玉叹口气，自己给自己鼓了把劲，再次把通红的手伸进油腻腻的池子里。
　　 “咕噜噜……咕噜噜……”安玉刚躬下身，肚子又叫唤起来，而且声音又大又急，安玉看着堆在池子边餐具里的残羹剩饭，更大的饥饿感像她袭来，腿软的在打颤，她真想趁人不注意时捡两块肉吃，又怕被同事和老板发现。餐厅有规定，上班时间是不许吃东西的，否则扣工资不算，重者还要走人。当然，吃顾客剩下的残汤剩菜更不行，会影响餐厅形象，更会让别人觉得老板没人性。安玉咽了几口唾沫，强行把目光从剩菜中拉过来。
　　 好不容易坚持到下班，安玉拖着又累又饿的身子回到家，看到两个女儿正在灯下学习，心里不由一阵欣慰和高兴，大女儿文婷上初三，再有两个月就要考高中了，二女儿雨婷下半年也上初三了。只要孩子们有学上，认真学，安玉觉得自己多苦多累都是值得的，她现在做保姆的主人小苏是研究生，在城建局当科长，工作又轻松日子又舒服，她的丈夫小杨是个博士后，是一家驻外公司的总经理，说是年薪一百六十万。安玉当时听小苏说的时候，吓得眼睛都要蹦出眼眶了，一百六十万啊，安玉几辈子都挣不回来的。小苏说安姐好好让你的两个女儿上学吧，将来上大学，上研究生，上博士，说不准到时候挣得钱比我和小杨挣得还多呢。安玉记住了小苏的话，一心希望女儿们也像小苏小杨一个样，上大学，上研究生，上博士，将来能有个好工作，能挣钱，日子不要过得像她现在这样艰辛无奈。好在两个女儿也不让安玉失望，什么时候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名。
　　
　　 二、
　　 “叮铃铃……”急促的闹铃声吵醒了安玉，她怕吵醒熟睡中的女儿们，弹簧般的爬起来，摸到枕边的闹铃，慌忙关了铃声，也没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蹑手蹑脚走出家门，往泰安路走去。此刻是凌晨四点多，整个旭川沉浸在一片寂静中，黑夜拉下帷幕时的那些高档酒店和写字楼静静的耸立在苍穹下，天空像一块洗净了的蓝黑色粗布，星星仿佛是撒在这块粗布上闪光的碎金子。路灯散发出微弱的光，漫不经心的照在地面上，使夜晚显得更加模糊空幻。
　　 “哗——哗——”这是安玉每天开始的第一份工作，她要从泰安路口清扫到旭川十七小学门口。
　　 扫马路是一项重体力劳动，安玉弯着腰，双手握着扫帚，低头看着路面，不缓不慢的，一下一下的将地面的落叶尘土杂物扫成堆，然后装进簸箕倒进附近的垃圾桶里，接着再往前扫。她从泰安路口扫到群艺馆，又从群艺馆扫到文化宫，再从文化宫扫到科技馆……
　　 一路扫下来，安玉的腰和胳膊都有点酸，她已经满身是汗。当天空的星星疏落时，马路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从她身边走过，女人顺手将手里拿的垃圾袋扔在安玉要扫的地方对男孩说：“洋洋，看到了吗？你要不好好学习，将来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像扫马路的阿姨一样辛苦哦。”
　　 男孩看了看安玉问他妈妈：“妈妈，你确定阿姨没好好学习？”
　　 女人肯定的点点头：“确定，要是阿姨好好学习了，她就会上大学，也会像妈妈一样有一份既体面又舒服的工作。”
　　 男孩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妈妈，我知道了，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不要像阿姨一样扫马路。”
　　 安玉听着这对母子的对话，心里气呼呼的，谁没好好学习才扫马路的？我是条件不好才没上学的。想到条件不好，安玉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想起了枯庄，想起了生她养她的娘。
　　 那是七十年代底八十年代初，老天连年干旱，好几年没下过一滴雨，靠天吃饭的枯庄人慌了神，纷纷外出挣钱养家糊口，安玉的父亲和村里的壮劳力听说陉县格尔维沟挖金子能挣钱，丢下老婆孩子，都扛着铺盖卷挖金子去了。谁知去了没两月，村里的人传来消息，说她父亲在一次塌方事故中遇难了，她妈和她舅赶到格尔维沟，老板说人被塌方的沙压在地底下，根本没法挖尸体。
　　 安玉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她最小，母亲从格维尔沟拿着父亲用命换的两千块钱回到家，黄囔囔的鼻涕凝结成硬壳堆在她嘴上。母亲一边哭一边擦，等擦干净她嘴上的鼻涕，母亲的眼泪也流完了，她把她们兄妹四个叫到跟前说：“从今天起，除了玉上学，你们三个都留在家干农活。”
　　 哥哥和姐姐都哭了，哭完后大哥说他要去格尔维沟挖金子挣钱给家里买粮食吃，母亲拿出父亲用命换来的钱说：“你甭去，买粮食有你父亲的命钱，我不想再失去儿子。”大哥去挖金子的念头硬生生的被母亲阻挡住了，从此，哥哥姐姐在家务农，她被送去邻村的学校上学。
　　 安玉小，只知道父亲死了，根本不懂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孩子生活的艰辛和不易，等上三年级，才在别人的话言话语中知道了母亲的不易。那时她想，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绝不辜负母亲的一番养育之恩。
　　 再后来，安玉看到学校唯一的女老师艾红整天扎着马尾辫，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站讲台上给她们上课，她问艾老师，你整天给我们上课不去下地劳动，吃什么？艾老师听完她的话笑的前俯后仰，完了拉着她的手说，别看我不下地干活，一个月挣的钱比你一家人挣的多，我吃的是皇粮！从此，安玉心中有个梦想，好好学习，将来像艾老师一样在学校当老师吃皇粮，再也不用像母亲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过苦日子。到了五年级，哥哥要娶媳妇，家里再也没有能力供她上学，她只好辍学在家，春天跟母亲在庄田地里种麦子，夏天顶着烈日除草，秋天像大人一样犁地打场，冬天纳鞋底。安玉的梦被生活打碎了。
　　 生活，苦难的生活。
　　 安玉的思绪被苦难的生活从枯庄拉回来，说话的母子已经走远了，她自嘲地笑笑，生气有啥用，还不如努力干活供两个女儿上学，让她们替她实现曾经的梦想，让她们上大学，上研究生，上博士，让她们的将来不再让别人嘲笑。
　　 扫完马路，安玉匆匆到泰安路市场买点菜回到家，发现李强面颊通红，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喉咙了发出吱吱的声音，嘴唇上围着一圈分泌出的白沫子，和平日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他截然判若两人，摸摸他的额头，烫的和炭火一样。安玉心里一阵疼，上天真是残酷，既然让他活着，就应该让他有活着的样子，这样无知无觉躺在床上，分明生病了，难受了，别人却不知道他哪儿生病了，哪儿难受了，就是想帮他也无法可帮。安玉想，你全身不能动弹躺在床上，能开口说话也行，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安玉潮着眼眶，赶快烧点热水，拿毛巾擦拭去李强额头的汗珠和嘴唇上的白沫，又倒一杯水，用勺子喂着他一口一口喝下去，然后熬点稀饭喂他，李强却只咽了几口，安玉再喂，倒进嘴里的稀饭都顺着嘴角流出来。
　　 眼看着快到去小苏家的时间了，李强依然面颊烧的烫手，安玉烦恼的对李强说：“你个死鬼，你这样无知无觉躺在床上，让我怎么办啊？”
　　 李强听不到安玉说的话，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安玉的心碎了，在她的记忆中，李强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家里没钱他去挣，没煤气他去买，房漏他去补，出事了他撑着……作为妻子，她是幸福的，只要负责好一家人的三餐，李强便笑的满脸开花。他总说，女人嘛，做好家务就行，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安玉听完李强的话心里很感动，嘴上却不示弱的说：“小瞧女人啊，我妈不是也把我们四个孩子养大了？”这时李强便会心疼的抱着她说：“傻瓜，男人就是养家糊口的，你妈是遇到了，没办法被逼的。放心，我不会让你养家糊口的。”
　　 李强的话犹在耳边，而她却不得不承担起养家糊口的重担，想到这里，安玉的眼泪便从眼眶里奔腾而出，她一边用手拍打李强的身体一边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怎么说话不算数？”然而，任怎么拍打，李强还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他依然面颊通红，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喉咙里发出吱吱的声音，嘴唇上围着一圈分泌出的白沫子。
　　 安玉很无奈的站起来来，拿消炎药和退烧药出来，弄成粉末冲成药水，一口一口喂他吃下去，又准备好一家人的午餐，这才急急忙忙往小苏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