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何国钊去逝了。九十二岁高龄，四年前就小脑萎缩，几成植物人。九十二年的物什很少能记起，但却记得我，记得我妈，记得老家湖南桃源九溪，将祖父1952年从很遥远的老家农村，千里迢迢赶到鞍山记成昨日。
　　 父亲家兄弟七人，姐妹二人，共九姐弟。二伯是解放前的大学生，中南矿冶大学毕业，冶金专业，无论硬笔还是毛笔，均是横平竖直，有如他的为人，那是正正楷楷，容不得一丝斜逸。解放那一年，他刚回家，恰巧邻里过了一位老人，那时节文化人少，死了人要写挽联，很多寄幛，都是他在帮忙，外边有人听得狗叫，大叫，差狗的来了，所有文字大体写完，他被引到后门趁黑跑了出去。一跑就跑到了东北——鞍钢——中国著名的钢都，也是出“地方宪法”——“《鞍钢宪法》”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成了高级工程师。人家是南下干部，他是北上干部。那时节，他一直是桃源地下党成员，县志中都有他的大名。
　　 那是一位正宗的知识份子，坐、站、睡都是笔直，从来不跷二郎腿，六十多岁的人，都还拿本英语读本，永远都是目不斜视，不是军人胜似军人。曾有一段时间，他想过调到武汉钢铁厂，一是鞍钢不放人，二是必须中组部批准。我曾想，只要义务不要权利的人哪去找呀。1976年唐山大地震后，二伯回到故乡，在故土九溪住了一段时间。九溪的祖母年老体弱身子骨不结实，六旬的他亲自侍奉，汤药屎尿，亲力亲为。在桃源县印刷厂的我家住了一段时间。那时候，我正上小学四年级，十来岁，一间房子，十多个平方，架两张床，用布帘隔成两段。爸妈上班，我读书去了，他就一人端坐在家，读他的英语与专业书籍，我们回家了，他也很寡言地聊聊家常，时不时地教我如何读书，且告诉我现在才理解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直白且高远的道理。二伯从不会与我嬉笑，但也从没有斥责批评过我，因了榜样的缘故，我非常怕他，好像他在那儿就有一种束缚，一种异常庄严的感觉，不言而自威，让你不敢抬眼看他。他对兄弟和后代读书之事非常重视，宁肯少吃少用都要支持。五伯、六伯和我爸都曾得到他老人家的资助，尤其是六伯和我爸老七，能读初中，全是他老人家提供学费和生活费。再后来，我大伯的儿子超华兄考上郑州航空学校，他都一直关注、鼓励和寄钱鼓励。他对老人非常孝顺，祖父与祖母全是他老人家寄钱赡养。
　　 很邈远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文革中吃尽了苦头，本就是当时少有的高级知识分子，且家庭成份是“富农”，更兼不会圆融，不会溜须拍马，讨人欢心，不是很会沟通，左和右都不得缝源，夹缝中的他如何能生存？这样的人不被打成“走资派”才怪。抄家，被斗，被斗，抄家，像所有知识分子一样，吃尽了苦头。文革后，他因秉承共产党的优良传统，决不自牟私利，分房子时他不作声，给子女安排工作时他不作声，结果到现在住的，还是七十年代修的两室一厅的老房子，陈旧的程度，像极了九十二岁的他自己——老人斑满墙都是，满目疮痍。没法子，两个姐姐到了工作年龄，二伯不跑，不提，就只有没文化小着莲花脚的二伯母，领着两个女儿自己去跑，结果，高级工程师的女儿，进的不是街道小饭店就是街道小厂，与国营公司或工厂根本无缘。梅姐有着典型东北人的心直口快和乐善好施的特点，她在那些个小饭店受的罪呀，手怪粗糙，背部弯曲变形，隔着衣服，肉眼都很容易看得出弧度。而你太听党的话，组织也好像特别忙，您不提要求，组织也没有时间想起你来。
　　 他对我妈的印象最是深刻，因我妈是农村出身，为人极是勤劳和善良，特别是对老人极尽孝道，曾在八十年将奶奶接到家中。那时候已是多劳多得，工作时间、工作压力非常大，业余时间已是非常少，但我妈将瘫在床上的奶奶，硬是侍奉得比自家的妈妈还要好，宁肯自己不吃，也要想看法子给奶奶买些荤菜。有时手头紧张，借钱她都少不了奶奶的好菜。每天都要给奶奶擦洗，只要出了太阳，就将她老人家被子洗了曝晒。本来因工作很忙而完全可以不接过来，为了尽一分儿媳的孝心，竟然宁愿自己两头黑，累早累晚，毫无怨言。只要认识妈妈的人，从来没有不赞叹她的。
　　 2010年，因一首歌词到北京召开颁奖大会，绕道去了鞍山，拜见了二伯一家。可惜这个时候的他，已是风烛残年，人已没了神志，成了植物人一个。二伯母比二伯大两岁，2010年应是92岁，她与两个姐姐都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了，但还是故意逗他，你认识光辉吗？他很吃力地想了想，光辉哟，认识，桃源的。又问，你认不认得肖友芝（我妈妈名讳）？肖友芝？认得，桃源的。萎缩的小脑中，还残留着印象最最深刻的印记，那也许是善良和孝道沉淀下来的很少的记忆。他还记得祖父1952年从家乡到鞍钢来的时节。在人们很少看到汽车的年代，接祖父的车竟是红旗牌小轿车，那可是毛主席坐的品牌，放到现在都了不得，那时更是了不得的大事。被摧残了十来年的身体，退休后一直锻炼，爬山，散步，能活到九十多岁，也是老天对善良的一种报答吧。
　　 2011年，二伯病逝于鞍山。闻讯，六伯、五伯和我爸老七三家均北向默哀，向平凡而伟岸的二伯，致以最深挚的敬意。
　　 时间也不早了，就借这夜色，皎洁的月光，送您在钢铁之都起驾，驾鹤西游吧。
　　 小侄只能在数千里的南方——您的故乡，燃起一柱心香，为您祈祝，一路走好。
　　 安息吧，二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