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间里来了新领导。很年轻，三十几岁就当上副主任，有能力，有魄力，这可是你们这些生瓜蛋子的机会，得好好抓住才行。”老主任一边走棋，一边和我说着。棋盘上，我和老主任各摆阵仗，对弈才刚刚开始。其实老主任正值中年，并不老，只是看上去老相。
　　 老主任象棋下得诡异，善走快棋且变化多端。我虽然棋力不弱，但和他对阵，也多是招架之功。今天却不一样，他走棋明显带着一丝犹疑，速度比平时慢上半拍，棋招也不似平时那般凌厉。
　　 “主任，我可要将军了，这一将军可就是连环套。”我瞅准机会，马腿插进他的腹地一顿乱踩，车跟在马后大胆挺进，这叫“马拉车”。他此时反到是从容应对，硬逼着和我换掉车，接着“打蛇随棍上”，所有优势兵力粘附上来，好一个防守反击。
　　 “这套路不是您的风格啊！”我看着棋盘，己方大势已去。
　　 “哈哈，你小子才和我下了几盘棋？我套路深着呢！”老主任朗声笑着。
　　 “再来一盘，我得报仇雪恨。”我忙不迭重新摆棋。“对了主任，那新来的副主任什么来头？”趁摆棋的空，我不经意地问。
　　 “你这滑头的小子，打听那么多干嘛，好好干好你的活儿就行了。哎，今天天气不错啊！你抬头看看月亮，挺亮的。”
　　 “看月亮干嘛？”，老主任今天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呢？我嘟囔着，但还是抬头朝天上看去。天空像一块儿深蓝色的幕，星星稀稀拉拉地点缀在上面，此时月亮正攀上柳梢头，几棵柳树在月光和灯光地掩映下，像躲在暗处的偷窥者。
　　 “今天到这吧。明天还得上班，早点休息，以后再玩儿。”说完，老主任收拾收拾，再不跟我打招呼，转身离开了。我嗯了一声，低头一看，他已经走出几步远，留下一个微驼的背影，所有的景物都注视着这个背影，那些暗中的柳树，远近的灯火，梢头的明月，当然也包括我在内，看着他的背影拐进楼口，消失在浓郁的黑暗里。
　　 我忽然笑起来，自己对气氛地渲染似乎有点过分了。有什么呢？不就是来了个新领导嘛！那是最最平常不过的事儿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领导有领导的思虑，小工人有小工人的打算便是。
　　 我，陈彬，一个刚出校门儿没多久的学生哥。公司和学校签订协议，委托学校培养公司需要的定点岗位专业型“人才”。我作为第一批“委培人才”其中之一，被安插进了公司炼铁厂的明星附属车间——喷煤。说得好像是一个特务一样，其实所谓安插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身不由己，别无选择的被一刀切地分配到这里。和我一同投身革命的同学们，就这样被打散了。
　　 像我这样刚刚参加工作的人，身上都有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棱角。用老主任的话说叫做野性难驯。我想野性难驯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不讲理。我是很讲道理的，所以才上班几天功夫就和老主任干了一架，闹的老主任不顾风度，向我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拍桌子瞪眼睛，撸胳膊仼袖子地吼：“怎么着，你还要比划比划吗？我还有没有点力度？”
　　 我说：“力度大不大我不知道，但您这气度确实不小。厂长要搬个家，您大包大揽的，放着自己的活儿不干，也要帮厂长的忙。好吧！好吧！您也别着急，我去就是了，一定给您抬好这个轿。”
　　 其实对于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来说，搬个家不叫什么活儿。但是一直有个油头粉面的家伙在你身边指手画脚，就会让人心里很不爽。干完活，我们坐着休息了一会儿。油头粉面倒是很客气，给我们买来了冰镇饮料，嬉皮笑脸的和我们几个搭话：“哥儿几个辛苦了，来来，喝点饮料解解渴！”
　　 我们就说：“给自己厂长干点活儿不辛苦。”
　　 油头粉面说：“其实干这活儿，应该每个车间都出人的，多来几个人，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但是咱们厂现在各个车间人手都不富裕，忙得很。要说，你们车间主任人不错，好说话，看看，二话没有就把你们派来啦！”
　　 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是啊，我们主任人就是实在。唉，这实在人啊！就容易上火，这一上火啊，尿泡尿都焦黄焦黄的，瞧，就像这饮料一个色儿。”我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都朝我挤眉弄眼，我回过头，看见了老主任那张比平时胀大一圈的脸。
　　 从此以后，老主任就开始关照我了。有什么临时的活儿，首先想到的就是我。为这，我们之间没少斗法，但最终都是我败得很惨。按理说我应该恨他恨的牙根儿痒痒才对，可是这个暴躁的老头儿，我怎么就是恨不起来呢？而且有什么话，就愿意和他照直说，从来不用拐弯抹角。本来就是嘛，没有私心，就用不着遮遮掩掩的。
　　 可有一天，老主任私下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了一句话：“车间决定要组建行车班，你小子知道该怎么做了？”说完，他就用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我。我看着他那老奸巨滑的样子，心想：“这是要现原形啊！”。新来的柳主任刚刚上任就着手运作这个事儿，据说已经得到厂部的首肯，看样子已经八九不离十了。这柳主任是明目张胆的培养自己一派的人，估计是要把眼前这老头儿架空。现在的车间带班的副班长，清一色都是柳主任带来的人，老主任一定感受到一种危机正在慢慢向他靠近，所以他决定“寸土不让”了，如果再让，就要被将死了呢！
　　 我陈某人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这是好事要临头了。我心领神会的朝眼前的老头笑笑，“全凭您老安排。”
　　 “嗯，我得抽个因由把你调到上料系统去。”说着，他又看看我，然后转身走了。
　　 我想：“你是车间一把手，调个把人还不容易？一句话的事儿嘛！”可我又仔细咂摸咂摸滋味儿，忽然间发现老主任真是高明的很。车间现阶段，各个岗位上都缺员，而且还招不上人来。为什么呢？工资待遇太低了！像我们新员工，跟头把式的一个月下来，最后几天的生活费，还得手心朝上向家里要。（这让我们觉得很没有面子，更让人觉得来这里就像上了贼船。）。就拿煤粉制备岗位来说，我们一个人几乎干两三个人的活儿，可见现在想调个人，也不是吹口气就能解决的吧！话又说回来，就算老主任一口法气能够把我吹到上料系统去，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也太明显了吧。那样就摆明了要和新来的柳主任唱对台，那肯定不是大领导们想要看到的和谐场面。所以那个老主任要找的所谓的“因由”是需要我奉送到他手上的，这样一来就堵住了各方的嘴，也能不动声色地解决另一个层面的问题，可谓一箭双雕，好算计啊！这一向雷厉风行的老主任如今也改而用上了怀柔手段，看来这位新来的柳主任能量着实不小。
　　 要说我的办事效率就是高。第二天，车间协同厂部就召开了制粉岗位员工陈彬操作中致使磨机减速机推力瓦黏瓦的事故分析会。这可是很严重的设备事故了，几乎触及到公司的底线了。
　　 当我胆怯地陈述事故经过时，偷眼观瞧老主任，他此时面沉似水，脑门儿上起了数条黑线，眼睛正像小刀一样剌我的肉呢！我知道这个“因由”好像太大了，应该已经超过了老主任的能力范围，现在的我也只剩下自求多福的命了。话说这个“因由”的发生并不是我故意而为的，鬼才知道它为什么就误打误撞的发生在这样一个垦结儿上。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憧憬“后福”的美好啊，只剩下祈求先“不死”了。老主任肯定在心里骂我“朽木不可雕”了。
　　 我陈述完事故经过，然后就低下头等着各位“法官”地判决。或者辞退，或者重罚，哪一个也不是我这小小心灵能够承受的了的。这时候，就听老主任说话了：“处罚还是从轻吧！年纪轻轻的，刚从学校进工厂的新员工，实习期还没过呢！这个事故我们也有责任，平时培训的不够，员工们不能掌握操作技能，你们看？”
　　 柳主任说：“是啊！是啊！还是要给年轻人改过的机会。现在车间各个岗位严重缺员，请厂领导考虑还是不要辞退了。”柳主任在老主任表态之后紧跟着表态了。我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工人，如何具有如此大的能量来让两位主任为自己说情呢？这似乎已经不在情理之中了。
　　 厂里对责任事故的处理一向效率极高。一个工作日的功夫，判决书——事故通告就下来了：“处罚当班事故直接责任人1000元罚金，连带当班组长各500元，车间主任各1000元，另外扣除车间当月总工资的百分之一。还有就是擢原制粉岗位员工陈彬调离原岗位，（考虑到其为新员工，从轻处罚，不予辞退）。”
　　 好家伙，罚金比我一个月工资都多，我也是忍不了啦！于是，我决定辞个职玩玩。当我风风火火闯进主任办公室的时候，两个主任都很慈祥的看着我，好像我进了办公室就掉进他们的圈套里。
　　 等迷迷糊糊地出了办公室，我掉进圈套的感觉越来清晰了。我被告知1000元罚款可以在一年之中从工资里逐月扣除，原来这也可以做按揭，而且没有利息。老主任演技果然不错，吹胡子瞪眼又无限惋惜地通知我去上料系统。而柳主任则在一边笑眯眯地安慰我说不要心存芥蒂，好好干，有机会他会把我再调回制粉。好像制粉岗位成了不能撒手的香饽饽。
　　 其实上料的工作流程很简单，就是先由抓斗把料场的水洗煤打到下料仓里，然后经过皮带机地运输，最终进入一个巨大的仓体，到此，上料的工作就已经完成。接下来原煤会经过短暂的贮存，然后经过磨机的磨制，最终形成超细的具有流动性的煤粉，经过收集，再经过喷吹系统供应高炉。可以说车间的工作分工明确，而上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活儿了。而且工作时间集中，基本上是上午俩小时，下午俩小时，然后就没什么事了。但是我知道清闲只是暂时的，这种状态马上就要结束了。既然已经决定成立行车班，那么车间就是要着手把这一块的工作抓起来，要做系统地管理。而我来这里是带有“使命”的，目的是要想办法夺得这里的控制权。我觉得自己现在才更加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特务”。
　　 实际上我的对手却显得不那么高明。在我调来之前，王小爽俨然把自己当成了这里的头头儿。他对我的到来显示出一种领导对员工的优越感来。这种优越感的表达大多着落在他对我的一点额外的关心上。他给我讲解了上料工作所有应该注意的事项。我和老主任下棋的时候顺便透露了自己对王小爽的看法，老主任警告我不要小看任何人，王小爽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要不然柳主任怎么会选中他呢！老主任说上料岗位的水很深，而这水深之处并不在日常的工作中。现在，对于这个年轻的企业来讲，它还没有露出端倪。
　　 “小子，你知道这柳主任为什么刚上任啥也不干，就着手这件事情吗？嘿嘿，他那是在打算以后。”
　　 我看着老主任阴险的笑，不觉间打了一个冷战。想想自己果然傻的要命，不知不觉见竟然被这个老家伙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我得谢谢您看得起我，但是您确实太看得起我了。”我幽幽地说。
　　 “怎么，害怕啦？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陈彬哪儿去了？有我给你顶着，你怕个球！”老主任很讲义气地说。
　　 “我要是不干呢？”
　　 “现在就卷铺盖滚蛋。”
　　 “算你狠。”
　　 “年轻人总要有些魄力，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也干不成，你把那儿的权利攥在手里，就能……”
　　 我下意识地看看天空，月亮又挂在了柳梢儿上，但是今天风似乎大了一些，柳梢摆动的有些厉害，似乎那明月也跟着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要坠落，它如果坠落了将是什么样子呢？是不是白天就要到来了呢？
　　
　　 二
　　 我作为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工人，能想到的最高明的方法就是利用矛盾制造矛盾，其实说通俗一点就是挑拨离间。在此之前我从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坏，如今已然到了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境界了。以前，我是个光明磊落的孩子，这一点亲朋好友们都可以作证。是这操淡的生活勾起了我潜藏的险恶之心，我必须这样想，才能原谅自己一点。
　　 王小爽身处“危险”之中却像浑然不知。他真的那么迟钝吗？或者他还没对我给予足够的关注，从未把我当对手一样对待。在他眼里，或许我只是一个背后使绊子的小丑。他仍然我行我素地扮演着这里的老大，甚至在大庭广众前倚老卖老的告诫我要好好干，说他不会亏待我。我必须让他看见我的存在，终于有一天我抓住一个好机会。
　　 那天上夜班，上半夜上完料，大家都有些困了，就在值班室眯着，只一会功夫都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就被一阵嘈杂声吵醒，我们睁开惺忪睡眼，看见值班室里多出几个人影，他们来回晃荡着，手里都拿着强光手电，不停的在我们脸上扫，还拿相机照我们的脸。我心说：“完了！”这是厂部派人查劳动纪律，中夜班睡岗被抓住会被严重考核，而且这次一抓就是一窝子，影响恶劣，肯定全场通报被树成反面典型了。
　　 他们递给我们一个小本子，让我们把各自的姓名和工号如实写下来。我们回了回神，这时发现王小爽正站在值班室门口向里面张望，好像很不安的样子。他不是也在睡觉吗，怎么跑出去了呢？
　　 检查人员走之后，王小爽就急不可耐地跑进来，很关心地问这问那，说出去拉泡屎的功夫，这些狗们怎么就来了呢？还说他要去找找关系，看看能不能把我们的名字给勾掉。又说就算罚钱也想办法把我们的损失降到最低。他信誓旦旦又口若悬河的说个没完，我忽然问了一句：“怎么这样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