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阿露要娶媳妇了，新娘就是郝大脚。这爆炸性的新闻不光轰动了夏卞村，也波及到了四邻八乡。一刹时，成为人们街头巷尾谈论的中心话题。
　　 人们并不为这多年的光棍和寡妇的结合庆幸，而是感到惊讶，诧异，不可理解。
　　 两家联姻大都讲究般配。也就是说，男女双方的家庭、年龄、个长要基本相当。人常说：鱼找鱼，虾找虾，西葫芦配南瓜。阿露和郝大脚是光棍配寡妇，还算合适。倘若两个人站在一起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阿露光棍一个，进们一把火，出门一把锁。有了一顿吃3天，没了3天吃一顿。个子本来就矮小，被这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吊成了个干巴猴。而郝大脚却肥大扁胖，那身肉从衣裳里直朝外拱。一走动，浑身上下就像坨凉粉，颤颤悠悠。站着像门扇，坐下像碾盘。这俩人就好比大冬瓜配小辣椒，不光不成比例，味道也大不相同。于是就有人开玩笑；阿露这回有肉吃了，郝大脚半个屁股就够他吃一个月。也有人说：阿露不睡床了，躺在郝大脚鞋里就行了。阿露却不服气说：你们懂得黑羊蛋是烟熏的，吃饱肚子才能配。
　　 阿露说的没错，对于他来说，眼下最要紧的吃饱肚子。至于脐下3寸那点事，也只有吃饱了肚子才能解决。
　　 阿露娶郝大脚，韦少鹏当然知道，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他实在弄不明白，阿露是采用什么手段把郝大脚制服的？又如此地速战速决。无论从哪个角度韦少鹏都不能等闲视之，便从沪阚镇专程赶到夏卞村为阿露庆贺。
　　 过去村里人娶寡妇都是在夜里操办，还要烧纸，焚冥洋，做一些阴间道场。在韦少鹏的授意下，阿露与郝大脚必须光明正大地举行定婚仪式，还要大张旗鼓地进行，办得轰轰烈烈。之所以如此，就是要告诉世人；如今解放了，是新社会，阿露又是农会主任，穷人翻身做主人，理所当然地要新人新事新办。
　　 定婚仪式本来应该在他家举行，可他那个家实在不能称其为家。脏乱不堪还在次要，单是那股子酸臭发霉味儿就把人挡在了3尺门外，只好在郝大脚家操办。
　　 这天，郝大脚家院门的门框上贴着韦少鹏亲手所书的大红对联：新人新事新社会，新天新地新国家。院里院外挤满了人；街房邻里、三亲六故、七大姑、八大姨、三叔、四妗子、全都来了。这些人之所以来凑兴大都是冲着“农会”这块金字招牌。那年头，谁不想跟农会靠近，谁敢不跟农会靠近。来看笑话的也不乏其人，一个个伸长脖子，瞪大眼睛，像看耍猴似的绕有兴致地等待着精彩的表演。
　　 郝大脚收拾地还算利落，一身非常本分的中国标准式的富裕农家打扮。崭新的蓝底白道条纹家织布上衣，藏青色裤子。一尘不染的锈花鞋上两朵红牡丹开得正艳。这双锈花鞋在今天看来倒也平常，而在当时却像小船一样宽阔，郝大脚果然名不虚传。
　　 阿露就相形见拙了。还是那件褪了色的黑夹袄，前襟与袖口帮硬锃亮，可以用来划火柴。一条说不出颜色的裤子，裤脚口豁豁牙牙，臀部补了一块军绿色的四四方方的补丁，咋一看还以为是挎包吊在了屁股上。只有他那张脸还算平整，一双滴溜乱转的眼珠子显现出青年人的那种的活力。
　　 俗话说：女大五，赛老母。郝大脚比阿露年长7、8岁，虽然才40出头，脸上那沟沟坎坎就像卡斯特地貌——纵横交错，跌宕起伏。还有她脸上那大大小小的盆地，再整洁的衣着也掩饰不住她的庐山真面目。这一老一少，一高一低，一胖一瘦站在一起，不知情者准以为是母子俩。
　　 所谓定婚只不过是一种形式，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是向长辈献茶。双方都没了老人，只好由领导代替。郝大脚双手举茶杯走在前边，阿露捧着茶壶跟在她身后。郝大脚那宽大的腰身把阿露那瘦小的身躯遮了个严实，她闪过身，阿露才现显出来，她一回身，阿露就不见了，像变魔术一样，人们哄笑不已。
　　 韦少鹏代表镇领导先讲了话：乡亲们！新社会提倡婚姻自由。阿露与郝银凤同志响应政府号召自由恋爱，喜结连理。如果不是新社会，不是翻身解放，穷人就会打一被子光棍，受一被子苦……接下来农会委员们也都讲了话，基本上是随声附和大同小异。
　　 有人提议请一对新人讲话。阿露干咳两身个，吧嗒了几下嘴却没说出话来。他可能是过于激动或紧张，吭哧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我，我高兴，高兴得没法说。没有新中国，我就没老婆。
　　 人们又是一阵哄笑。
　　 阿露的话音刚落，郝大脚就开了口：韦镇长，我能不能提个要求。
　　 韦少鹏笑着说：请讲。说着带头拍起了巴掌。
　　 在一阵噼哩啪啦的掌声之后，郝大脚指着阿露似笑非笑地：他是农会主任，大小也是个官，总不能两个肩膀抬一张嘴进我家门。我只要一个梳妆台，不算难为他吧！
　　 阿露身无分文，那来的那么多钱买梳妆台。他没与钱，却有一张巧嘴，讪讪一笑，说：要那玩意没用，照那儿？
　　 郝大脚本来就一脸麻子，阿露的话无意中揭了她的短。刹时她就冷下脸来，气咻咻地：照屁股！我愿意！没有梳妆台你休想进这个门。说完，一拧身进了屋里，“叽哩咣当”关上了房门。
　　 这秃兀其来的一幕就像一颗炸弹，把所有的人都震懵了。人们面面相持，呆若木鸡。阿露瓷定了，愣愣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根木头。韦少鹏很快就回过神来。他觉得郝大脚虽然是寡妇，却也是个女人，要一件嫁妆并不过分。当他知道一张梳妆台要将近20万时，心里“忽嗵”一声。那时全国才实行工资制，他每个月的薪水才28万块钱（相等于现在的28元钱）。20万对于没有任何收入的阿露来说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他这农会主任顿时像刹了气的车胎，蔫了、瘪了、软了。
　　 这一刻院子里很静，没有人走动，没有人言声，连咳嗽声都没有，仿佛一切生命都停止了运动。
　　 韦少鹏不停地思索着。20万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按当时的价值计算，就是两石谷子，600斤白花花的大米呵！但他绝不会让他亲自导演的这出戏就这样散场，更不会让人所共知的农会主任阿露的婚事半途而废，那样就太丢农会的面子，丢新社会的面子。用当时的话说是；灭无产阶级的志气，长阶级敌人的威风。他慢慢地从兜里抽出一叠崭新的人民币，数了20万放在桌上，问阿露，说：够吗？
　　 人群中立时发出一阵唏嘘惊叹声，阿露那两眼都直了。20万！整整的20万呵！齐唰唰地放在桌上。他一把抓过来，三步两步奔到屋门前，摇晃着那新呱呱的票子，可着嗓子喊叫：梳妆台算个毬，老子有的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