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王，办公楼的造价为啥由五百万变成六百万，你比谁都清楚啊!”老赵说，刚才还晴朗朗的脸突然变得有些阴沉。老赵的脸本来就黑，这下，显得更黑。
　　 老王一时有些发懵，不知道老赵何以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有些犹豫，停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是啊！”
　　 今天，本来是四个家庭四对夫妻的“友谊”餐。一家是调离原单位的老赵两口。老赵原是局里一把手，刚调离一个多月。一家是老秦两口。老秦是局里新来的一把手。另外两家就是老王和老刘。这两个人都是副局长。原来，几家都认识，也都是同龄人。新老两个一把手，当正科级干部，都有了不少年头，早已是官场人物，煅烧得炉火纯青了。老王和老刘又都和两个一把手是同龄人。最关键的是，四家的女主人曾经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而且，是很铁的姐妹。所以，四家本来就非常熟悉，有时候，还有些来往。今天这场家宴，就和这四家的特殊关系很有缘。
　　 昨天，新来的一把手老秦对老王和老刘说：“明天是星期六，咱三家到老赵家去一趟坐坐吧！”两个副局长当然满口答应。
　　 第二天,带了一些礼物，一起前去拜访老赵。一开始，老赵两口子很热情，又是递烟，又是倒茶，然后，海阔天空地扯了一通，又拿出麻将，玩了几圈。其间，说说笑笑，甚是融洽。到中午，就在附近找了一个小饭馆，吃饭。老赵也许是为了答谢，拿出家里存放多年的一瓶五粮液，带头倒满杯子，喝起来。正喝着，老赵突然一墩酒杯，发起难来，提起办公楼造价的问题，就使酒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老秦和老刘本来举着酒杯，想和老赵碰杯，就尴尬地举在那里。四个女人本来叽叽喳喳，麻雀一般，家长里短，唠叨个不停，这一下，也噤了声，木呆呆地看着老赵。老赵老婆想缓和局面，就说了一句，“喝酒哇，喝酒哇！”
　　 老赵却黑着脸，嚷了一句：“别瞎插嘴！”
　　 老赵老婆就低了头，不再言语。
　　
　　 二
　　 老王本是个大学毕业生，爱好书法，在本地小有名气，他在心底里非常佩服老赵，觉得老赵公私分明，为人正直，为官廉洁。而老赵也比较欣赏老王的才气，所以，两个人比较投机。很多时候，老赵有为难的事儿，都和老王商量，并且，经常采纳老王的意见。在老赵调走的时候，老王还挥笔写了四个大字——浩然正气，以表达对老赵人品的褒扬。又以单位的名义，找人刻成木匾，送到老赵家里。当时，老赵看见那四个大字，当然明白那四个字的含义和分量，嘴里直说：“不敢当，不敢当！”脸上却是笑意盈盈。
　　
　　 三
　　 老赵所提到的办公楼的造价问题。老王还真参与了，个中情节，他了然于胸。
　　 老赵到这个局里任一把手的时候，这个局办公的房屋还是老式土木平房，而且，年久失修，又潮湿又阴暗，到了阴雨天，外面下雨，里面滴答漏雨，外面不下了，里面还滴滴答答，很长时间不停止。老赵甫上任，就发誓要盖个办公楼。无奈，资金难以筹集，几年过去了，只筹到一部分款，离建一座新办公楼的全部费用还差大约三分之二；所以，新办公楼还只是一座海市蜃楼，用今天的时髦话说，还只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中国梦。
　　 去年，老赵和老王两人闲谈的时候，无意中谈到老王的一个亲戚是当地最大的建筑商甄总，老赵灵机一动，就问老王：“你找甄总啦啦，咱们先拿出一部分建筑款，其它的，他能不能先垫资，咱们分阶段偿还。”
　　 没想到，这事儿还真成了，老王跑了一趟，牵了线；老赵和甄总又当面协商几次，建筑造价压了又压，最后压到双方都接受的五百万。两家签了合同，搞好设计，就开始施工。合同约定，建办公楼的五百万资金，先由建筑方垫资，局里再分四阶段支付，至于各项审批手续，则是一边施工，一边申报。
　　 世事难料，刚浇灌了底座，建筑市场的形式紧了。国家发了个文件，要整顿建筑行业，一是各项手续要齐全，严禁边建边审批手续。二是所有的楼房建筑都要招标。审批手续不全，没有招标程序的在建建筑都要立即停止。这一下子，就停了工，一直停了好几个月，直到各项手续齐全了，又按规范进行了招标，才恢复施工。但是，一走招标程序，不管是建筑材料还是施工费用，都必须规范化，这一规范，建筑总造价却上去了，增加了一百多万，变成了六百多万。
　　 招标过程中，老赵为了避嫌，自己回避，让两个分工关联到此事的副局长参与其中，老王和老刘都没有参与。
　　  新办公楼一共四层，盖到二层的时候，一纸调令，老赵调到别的单位了，老秦来执掌帅印。
　　
　　 四
　　  因为有老秦和老刘两个人在场，老王要说明白个中底细，老秦和老刘当场就下不来，一场热热呵呵的聚餐，也许就会转变成一场大不痛快。一头是观音，一头是菩萨，哪头都得罪不起。弄不好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老王就像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闷气。说谎话，又是老王的弱项。所以，在这四堂对面的酒桌上，本来口齿伶俐的老王就没法说明白，就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囧得满脸通红。老赵却不依不饶，又紧逼一句：“既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一件事儿，为啥还揪住不放呢？”
　　
　　 五
　　 老秦来了大概半个月的时间，一次开局长办公会，老刘突然提出新办公楼的造价问题，说是五百万变成了六百万，值得怀疑。其实，老王是抓业务的，新建办公楼的事情，他一开始参与，只是因为和甄总是亲戚。具体实施操作时，老王就再没有参与过，由分管办公室的一个年轻副局长主抓。而那个年轻人和老刘不大对付，两人经常明争暗斗。老秦来了以后，突然让老刘主抓新办公楼的建设。老王心里明白，老秦和老刘本在一个单位工作过，俩人关系过去就很铁，这样做，虽然不能说任人唯亲，也躲避不了熟人好办事的嫌疑。
　　 这一次，是老刘和那个年轻副局长斗气？还是老秦有怀疑，要弄个水落石出，个中蹊跷，老王不知道。老刘一提这个话题，那个年轻副局长果然就脸色绯红，有些急躁。他虽然年轻，却深谙官场太极，懂得隔山打虎，四两拨千斤，并没有直接回应老刘，而是说了一句：“这事儿，王局长最了解底细。”把球抛给了老王，就一句话不再说。
　　 这一下，老王不说也不行了。就把前面的事儿一五一十透了个底儿，至于招标的情况，他就不知道了。老秦又让参加招标过程的两个副局长说了招标的情况，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年轻副局长，他们俩都说，操作很正常，没发现什么问题。老秦听了，没有多言语，只是说：“先停停吧！”
　　 老秦一句话，又停了两个个多月。老王的亲戚甄总就给老王打电话，说：“秦局长这是想干什么？是怀疑人家赵局长得了好处吗？你别说，赵局长还真是一个清官，除了过节的时候收了点儿烟酒，其它的一概拒绝，就连回扣也不要。那点烟酒，连一万块钱也不到！”
　　 老王也明白当下建筑市场的潜规则，单位一把手的回扣一定少不了。听了甄总这么一说，对老赵愈加敬重。
　　 最后，还是甄总摆了一桌酒，让老王作陪，和老秦推杯换盏。酒席之间，老王故意找理由躲出去好长时间，以方便甄总和秦局长的沟通。等他回到酒席间，只听秦局长说：“好说，好说！马上开工就是了！”至于俩人之间达成了什么样的默契，只有他们俩知道。最后，甄总和秦局长喝得都有几分醉意，哥啦弟呀，相互之间叫得异常黏糊。
　　 第二天，工地就重新开工了。
　　
　　 六
　　 为啥揪住不放？老秦心里一定明白，老刘心里也许明白，老王倒真是蒙在鼓里。蒙在鼓里的人现在倒当了替罪羊，或者，是老赵指槡骂槐的那棵桑树。老王心里真别扭，真想对着老赵来个竹筒倒豆子，但他更知道，真说出来，这场酒就没法喝下了。老王瞥见老刘脸色通红，一双眼睛在镜片下面躲躲闪闪，想必，他心里更加窘迫。老王就想，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年轻副局长在老赵这里告的状。而老秦呢，仍是满脸笑意，但明显，那笑有些僵硬。
　　 正尴尬之间，老秦发话了：“老王，别光顾得说话，来，咱们三家一起来敬老赵两口一个酒！”说完，就率先举起杯，站起身子，其他人见状，也都站起来，三家六口人，对着老赵两口，一起举着酒杯。大家都明白，这个酒敬得不简单，既有转移话题的意思，也有一份歉意在里面。
　　 老赵也许是碍着面子，不好意思再僵下去，也许插根儿就是想点到为止，出一口恶气了事，讪讪地说了一句：“反正我问心无愧！”然后，也举起酒杯：“来吧，干杯！”
　　 不大会儿，一场聚餐便草草收场，餐桌上的每个人都觉得这顿饭吃得不但寡淡至极，也尴尬至极。
　　
　　 七
　　 那之后，老王三人再也没去过老赵那里。
　　 老王偶尔碰见老赵，老赵都有些冷淡，老王就有些委屈，真想做一下解释。但转念一想，即使解释，老赵也未必相信，即使老赵相信了，自己也许能撇清，老赵却一定会愈加怨怼老秦和老刘。自己也可能得罪老秦和老刘。再说了，五百万一下子变成了六百万，是否有猫腻？按常理，一般人都可能会有怀疑。老秦和老刘追究这件事儿，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也只有他们俩自己心里清楚。老王怎么能解释得清楚？老赵的发难，不也是有意气用事之嫌吗？老王想起了一句禅语：得放下时就放下！唉！与其左右为难，倒不如放下，再也不提！一直到四个人都退了二线，又退了休，老王都没再对老赵做任何解释。
　　 而老刘呢，本来和老赵是对门邻居，热乎得很，现在，两家见了面，老赵两口子都只是冷冷地点点头，说一两句客气话。一开始，老刘两口子还热情照旧，时间长了，就感觉到老赵两口子的冷淡。也就进入霜雪季节一般，冷了下来。以后，两家人再见面，能躲开，就尽量躲开，真躲不开，就不闲不淡地寒暄一两句，几乎形同路人。两家过去的热乎劲儿，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