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护犊子之一二三
　　 带着一帮娘家人到二姐夫家闹，这样的事儿要是放在阳间的话，婆婆肯定是不会干的，一个女婿半个儿嘛。不过，到了阴间她可就不管这些了，人家自己都被撵回娘家去了，还能管得了这半个儿子吗？
　　 婆婆对待这位已经去世的女婿的态度，其实很符合的她的个性，她在世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在她看来，天下事除了她的儿孙、公婆还有她那位哥哥，其他的一律是闲事，正好她又不喜欢管闲事，就是对自己的儿女，她也基本实行无为而治，对她治下的散兵游勇们，从不耳提面命，而她自己呢，只管做好后勤工作便是，努力做到锅里永远有饭，碗里永远有菜，孩子们只要每天回来吃饭睡觉就行了。
　　 这样，她的四个儿子就没了压迫，少了约束，齐刷刷地长到一米八零以上，个个头上都长出了牦牛犄角，脾气更是长到了天上。这其中最厉害的要数她的六儿子，淘得没了边儿，上门告状的人，几乎踢坏了婆婆的门槛，可婆婆呢，不急不恼，愣是没打过六儿一巴掌。婆婆说，怎么啦，偷桃偷瓜不为贼，招猫逗狗是本性，要是画个圈儿就站在里面不晓得跑，那还能叫小子吗？
　　 后来，六儿成了一个兵，在一些个群岛里扛枪卫国。
　　 四年后，当他胸前挂着大红花，提着行李爬上送行的军用卡车之后，他所在部队的一号首长转过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一脸严肃地告诫他的部下们，以后他这支部队永远都不许再要那个地方的兵了。
　　 退伍后，在部队里也淘得出了名儿的六儿，就“叮叮当当”地拎着行李，来到了位于县城的民政局。
　　 六儿来民政局干什么呢？
　　 他是城市兵，按照政策该由当地民政部门分配工作。
　　 还不错，民政局的头儿办事真还比较利索，拿眼瞄了一下六儿的证件，“刷刷刷”，不到一分钟就写好了安置介绍信，让六儿去一个什么局的下属单位报到。
　　 六儿那时还小，心思单纯，就“啪”地一声，对着这位办事利落的民政局头儿就行了一个军礼。六儿后来说，窝草，那可是老子当兵四年行得最标准的一个军礼，连我们师长都没享受过，我怎么就送给他了呢，可也真就怪了，那个秃头他怎么就敢接了呢？
　　 后来，当六儿在一个曲里拐弯的小巷深处找到那个单位的时候，他气坏了，说，那还叫单位吗，整个经济一个大萧条啊！房子破破烂烂，办公室破破烂烂，机器也破破烂烂，怎么，让老子去给大撤退的国民党军打扫战场吗？说起来也怪六儿没赶上好时候，那时正值全国商业系统改制阶段，一大批濒临关门的企事业单位，排着队在等着他们这些退伍军人呢！
　　 “哗哗哗”，六儿三把两把撕了那介绍信，巴不得杀回民政局，在那秃子头上滋泡热尿。但六儿知道，冲动是魔鬼，得先把魔鬼稳住了再见机行事。于是打道回府，找老太奶商量去。
　　 怎么说呢，婆婆对自家人大方，对外人却有些吝啬，抠抠搜搜地，从一方手帕包着的钱卷儿里数出一叠钱，看起来很厚，但内容不多，都是五块、十块的，交给六儿，让他拿去打点一下。
　　 六儿拿着这二百块钱，先跑到小饭馆里，美美地吃了一碗红烧肉和一碗肥肠，捎带着又灌下二斤洋河大曲。吃饱喝足之后，他就挺着个大肚子，到民政局找秃顶儿打点去了。
　　 六儿的肚子有多大呢，这么说吧，我怀我儿子一直到足月的时候，肚子也没他的大。
　　 待他摇摇晃晃地到了民政局，就忘了要打点的事儿，也忘了自己就是一个老渔民的儿子，祖上原有的两条船，早就献给共产党打舟山群岛了，连个收据都没留，如今全部家当就剩这二百块钱了。
　　 后来，他自己也承认，当时一定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所以，一进门就踢飞了秃子的办公桌，又提起一个暖壶，在当摔未摔的当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天发问，说，公安局局长的儿子是我战友，工商局局长的儿子是我战友，交通局局长的儿子还是我战友，他们就该分到好单位，我就该分到孬单位？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诺大的办公室里就秃儿一个人。
　　 “啪、啪、啪”，三只暖瓶摔过之后，还是没人回答他。六儿感到奇怪，就努力睁开一只醉醺醺布满血丝的眼睛，四下里这么一扫，咦，人呢？再睁开另一只眼睛低头那么一看，嚯，那个秃儿的钻在桌肚子底下正筛糠呢。
　　 第二天，六儿接到通知，让他到一家效益很不错的国有专营企业上班，就这，六儿还是不满意，嫌它不是事业单位，后来，他统计过几回，说跟他一批的四十多个退伍军人里面，如今还在职的，不会超过八个人。
　　 婆婆对六儿踢桌子摔暖壶大闹民政局的事儿，还是采取了一贯的护短态度，不批评，不教育。对六儿的这份工作倒也没什么不满意的，甚至还私下里认为，六儿一下子就从老渔民的后代变成了吃皇粮的，已经很不错的了，她说了，老百姓最要紧的，是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不能得陇望蜀。
　　 婆婆爱护短，像一只张着翅膀的老母鸡那样护着自己的子孙后代们，所以，这些小鸡仔们就个个有脾气，有个性。在阳光下长大的孩子没有心理阴影，无所畏惧，就连走路都敢横着走。
　　 这里说一件事儿，我儿子四五岁时，有一个时刻不离手的玩具，叫小泰罗，手指大的小人儿。后来不知怎么被婆婆的外外孙看上了，哭闹着要。按理说，我儿子虽说只比人家大两岁，但毕竟是人家的表舅，孔融让梨的故事我也给他讲过，道理他也懂，但是怎么说呢，可能对于孩子来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可就难了。
　　 被勒令交出那个小泰罗后，我儿子一声不响，却趴在椅子上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
　　 婆婆当时不在现场，好像在旁边的院子里做什么事儿。后来不知道哪个小孩跑去告诉她，说她的小孙子为了小泰罗正哭着呢。老太太一听这话，肥胖的身躯马上变得无比敏捷，三个两个大跨步，就窜到屋里来了。进来之后二话不说，一把从她的外外孙手里夺过小泰罗，交到我儿子手里以后，还没忘记转过身狠狠地瞪了外外的妈一眼，老太奶拉着我的儿子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对着我和我老公也狠狠地瞪了一眼。
　　 也难怪老太太生气，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对我和老公交代过，孩子的玩具一定要仔细保管，千万不敢弄丢了，哪怕是一个小石子儿，只要是孩子喜欢的，你就不能把它扔了，那样孩子会丢魂儿的，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
　　 她还说，你看祝英台是不是很喜欢梁山伯，梁山伯没了，祝英台是不是化成蝴蝶追过去了？带孩子，要用心啊！
　　 也是的，儿子小的时候，奶孙俩个老是半夜起来找玩具，惊天动地的样子，害得我和老公老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走进婆婆统领的这个大家庭之前，我的生活方式和观念与婆婆完全不同，甚至是完全相反的。所以，从磨合到认同的过程，就显得格外漫长和艰辛。
　　
　　 二、婆婆家的三六九等公民
　　 作为婆婆家最小的儿媳妇，我是这个卫姓大家庭里唯一一个可以和男人们一起吃饭的女人。当然，我没见过我的公公。
　　 婆婆倒是没有对我说过卫家的诸多规矩，但我老公卫填海却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是他们家的特例，连老太奶都比不了。
　　 听说公公在世时，每到年节，一大家子人都要聚在一起吃顿饭，那时，大家的日子都不太富裕，就相当于是把一大家子人都聚在一起打牙祭了。这顿饭吃的内容很讲究，次序就更讲究了。第一批吃饭的是男人，依次是公公、儿子、孙子和女婿。男人们吃饱喝足后，才能轮到孩子，依次是孙女儿、外孙、外孙女，吃的大多是剩菜。第三批才轮到女人，当然也包括老太奶在内，吃的基本就是些汤了。
　　 吃饭的次序不能乱，且内外有别，女婿在婆婆眼里的位置，只能排在她孙子的后面，而女人则排在末梢儿，这种规矩对于我来说，的确是陌生得很，要让我一下子就完全接受，有点儿难。
　　 相比之下，我娘家就没有这么多规矩，虽然人口也多，除了办酒席请客之外，平常吃饭的时候，都是大家一起盛饭端菜，一起上桌动筷子，除了父亲添饭时，会有孩子抢着尽孝外，大家都习惯自己添饭。
　　 卫家则不然，吃饭时，家里的女人们都成了“丫鬟”，男人和孩子们添饭的事，都必须由“丫鬟”去做。所以在我看来，这群老的少的，都被惯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老爷、少爷和小姐。
　　 我与卫填海结婚前，见过一次这样的场面，之后就和他约法三章，协定两人必须共同承担家务，分工合作，他不许当“老爷”，我也绝对不会当“丫鬟”的。
　　 结婚后，“老爷”果然信守诺言，主动承担了部分家务，并且二十多年以来恪尽职守无有反悔。只是，这样一来，倒养成了我比较懒的臭毛病，那是后话。
　　 婚后一个月，婆婆搬来和我们一起生活。那时，她显然还没有从“丫鬟”的角色里醒过来，吃饭的时候，还是坚持要将所有饭菜都端上桌子，摆好筷子，放好凳子，才去请“老爷”入席，还是坚持要替“老爷”添饭。
　　 可能是我老公对她有特别交代，老太太就将我也当成了“老爷”，也坚持要给我添饭。
　　 总的来说，卫家的女人无论是媳妇还是女儿，都有个习惯，吃饭的时候，眼睛时刻盯着一家老小的碗，一旦谁碗里的饭快要没了，她们就会马上跳起来去夺碗。
　　 婆婆在我家吃第一顿饭的时候，依旧是边吃边瞄，等看到我碗里的饭快要见底的时候，也马上站起来准备夺我的碗。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我早有准备，手牢牢地把着碗沿儿，坚决不给她。她拉着我的手摇了两摇，见没夺下来，就有些尴尬，望着她儿子有些发愣。见此情景，我放下筷子对她说，妈我饱了，不吃了，您请坐下慢慢吃，您看，电饭锅就在饭桌上，谁吃谁就自己添，不要老等着人伺候，咱们家以后可不可以改改规矩，您老忙着给大家添饭，自己是不是就落得吃凉菜啊，那样对胃不好。
　　 后来，怎么说呢，婆婆去世以后，我这个小家的饭桌上，就只有三个人吃饭了。还是电饭锅摆在饭桌上，还是所有菜全部端上桌子才开吃。可这期间，比婆婆在世时多了一些内容，我习惯在最后一道菜下锅之后，便开始吆喝——吃饭啦——吃饭啦——
　　 等“老爷”“少爷”拖拖拉拉地来到餐厅时，我就指挥他们——你，拿筷子拿碗；你，摆凳子蒙餐桌布——
　　 当然，“老爷”“少爷”也有来得不及时的时候，那我就会对他们来一场沙尘暴，抽打得俩人灰头土脑的。
　　 “老爷”吃饭快，秋风扫落叶似的，碗里的饭吃完了，一抬头，见没人给他添饭，“啪”，一伸手，就把我碗里的大半碗饭给抢了去，倒在自己的碗里，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心思全部集中在那半碗饭里。
　　 “卫少爷”吃饭慢，这随了我，甚至比我还慢。每次都是这样，当“卫老爷”午睡的呼噜声已经透过卧室的门，一波又一波地闯到餐厅里来的时候，“少爷”那一碗饭还没吃完。我一直也搞不明白，此同学也不知是怎么的，吃米饭居然不喜欢装满饭碗，说满了不知道从哪里下嘴。
　　 他那厢细嚼慢咽，我这个发誓不做“丫鬟”的妈，可就得跟前候着，等到他把那小半碗饭粒儿扒拉完了，我得给人添饭呐。添得倒也不多，一小饭勺而已。可是，这一顿饭下来，不“而已”个四五次不算完。要是我敢犯懒的话，你看看他拖腔拿调地喊给你听吧——母爱——母爱啊！
　　 我觉得我就是上辈子欠他的，这都上升到母爱了，我能拒绝吗？
　　
　　 三、卫填海的军旅生涯
　　 卫填海就是六儿，后来成了我老公。现在要说到他的军旅生涯，就得先从他退伍那天说起。
　　 前面说了，他所在部队的一号首长，在目送那辆军用卡车屁股后面冒出一股黑烟绝尘而去之后，转过身对着自己的属下说了这样一句话，说以后这个部队，永远不许再招响水那个地方的兵了。
　　 两天之后，和退伍兵卫填海一前一后回到响水的，还有半卡车行李。这些行李里面包括军大衣，棉被，军装、罐头若干。除了那些吃的用的之外，还有好几箱子药品，像那时比较紧缺的三九胃泰啊，云南白药啊，鱼肝油啊，甘油啊什么的，品种很是不少。
　　 要说药毕竟不是粮食，没病谁爱吃它啊，也就没人当好的。最后，连同那些衣服棉被什么的，大家挑挑拣拣地也就分了。
　　 有人就要问了，卫填海一个退伍兵，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啊？
　　 没错，他的行李的确是他那批退伍军人里面最多的，一人弄不回来，只好办了托运。那么，这些东西有用吗，算起来也没什么大的用处，除了那些吃食，药和衣服最后都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卫填海是穷人，就难免沾了穷人的通病，啥东西都当宝贝，啥东西也舍不得扔。卫填海当兵之前，在码头上干过几年苦力，抬石头。所以，他知道过日子是怎么回事，也知道吃苦是什么滋味。而且，他虽然从小在穷人堆里混，玩伴里却也有几个富人家的孩子，就看过富人和穷人过日子的差异，从这之中，小小年纪的他，也就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了。
　　 先说新兵训练团的事。第一步当然是列队训练。练什么？练三大步伐。部队里个子高的当排头兵，这是惯例。现在，首长一声令下：齐步走——
　　 只见当了排头兵的他甩开膀子，就开始左摇右摆地在前面大踏步开走。首长喊——注意保持队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