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不知是谁家的公鸡还在无聊地啼叫，然而这个时候天早就亮了。
　　 走出屋门，外面的天气很冷，天边那轮红红的太阳已经准时挂在了东方，却像一张哭肿了的伤心人的脸，沉沉的无精打采。而这个村庄的人们也慢慢睡醒了。房顶的烟囱也陆续张开了嘴巴，正吐着一缕缕浓浓的烟——人们已经开始做早饭了。朦胧的晨色中升腾着青青的烟云，穿过树林，绕过山谷，最后慢腾腾地升上了寂静的天空。
　　 小女孩也起床了，她像往常一样梳洗后还是无聊地趴在窗前胡思乱想，她一会儿望望窗外，一会儿看看远处的山，远处的树，路上的行人，就连那蓝蓝的天，这一切在她的眼里都变成了灰灰的一片。她感到这个世界简直是糟透了，她真渴望这个地球突然爆炸了，然后永远睡着了，之后什么也不知道了，至于人世间那些迟早要尝的苦和愁再也不去理会了。
　　 她是在想着妈妈，时时刻刻想着她亲爱的妈妈，每每想到深处，便勾出了情不自禁的伤心泪，泪像水滴一样流着，仿佛决心要滴穿脚下那层厚厚的黄土。阳台上，那只黑色的小猫咪刚刚打着哈欠，望望忧伤的主人，它像是没有瞅到她脸上的一丝哀愁就肆意地伸着懒腰，之后漫不经心地走到阳台的另一边，转过身，蜷缩着身子趴下来。也许就在这一刻，它突然读懂了什么，哦，这应该是一副忧伤的脸啊，或许它也想陪陪这位伤心的女孩，分担她内心的忧愁，慢慢地它一动不动地沉默了。
　　 奶奶正叠着被子，她不时地回过头看看小孙女，她知道可怜的孩子在疯想着什么，然而她又何尝不为此而大伤脑筋呢？可她纵有回天之力，已无法挽回那一场悲梦的发生了！
　　 收拾罢奶奶出去了。一会功夫，老人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走了进来，她放下碗走到小女孩面前，举起手用她那苍老的手抚摸着女孩黑黑的头发，偶尔也用手指指窗外的某个角落，像是在为她讲说着什么，然而一直都没有听到过谁一点快乐的笑声。
　　 “来，吃饭喽！小草，来尝尝奶奶给你做的荷包蛋香不香？”
　　 “奶奶我不想吃，我不饿！”
　　 “呵呵，都说我的小孙女乖！真没错，吃饭前还想着别人，好样的！可奶奶早就吃过了，这份啊是留给你的，来我的小乖乖，趁热吃了，奶奶啊给你讲个故事。是这样的，说从前啊，有一座大山，山上有一座小屋，住着两个人……”
　　 小女孩听得很是出神，慢慢地她在奶奶的劝告下终于端起了饭碗，等故事讲完的时候，碗里的饭也吃得一干二净了。奶奶满意地笑了，小女孩的嘴角也贴上了一丝快乐的笑意。
　　 然而，有谁会知道，就在五个月前，小女孩的妈妈被车撞了。从此，妈妈永远离开了自己心爱的女儿，女儿也永远失去了亲爱的妈妈。就这样，从那一天起，从那一刻起，妈妈和女儿就永远地相隔两界了。哦，孩子啊，你可否知道，妈妈在天堂的边缘望着你无奈地挣扎；哦，我的妈妈啊，可是你又怎么知道你的女儿在人世间伤心欲绝，日夜沉浸在痛苦的海洋里无助地呼唤你啊！
　　 妈妈的灵魂，女儿的心，他们就这样以野外的那个坟堆为载体，挤进土层里，站在天堂与人间的边缘默默地相望着，挣扎着……
　　 妈妈离开后，好多个日日夜夜，小草的心都被思念的长蛇吞噬着，像千百个乱虫在心中肆意地狂欢。她很难过她很伤心，一直以来她仅有这么一个简单而又无力实现的愿望，那就是能回到妈妈的身旁那该有多好啊！如果能实现这一切，上帝叫她做什么她都无怨无悔。她太想妈妈了，这无数个熬人的夜里，她总会梦到和妈妈牵手逛街的情景，可醒来后恨只是个虚无的梦！接下来她只有闭上双眼默默地祈祷，祈祷上天如果下次再见到了母亲，就让她永远别醒来，让她在妈妈的身边幸福地度过一生，然而她又明白，这只是一种奢望了。
　　 这一切的悲梦都是由那场车祸而起，于是，一直以来，小女孩每天都在心里谩骂着那个狠心的司机，要不是他把车开得那么快，妈妈就不会离开她了。但又一想事故的祸端应该是因那个该死的车闸而起，要是它能灵一点的话就不会发生碰撞了，然而车闸是由工人制造的，所以应该恨那些讨厌的工人们，是他们的产品质量的不上乘才导致了今天的恶果……恨来恨去最后竟恨到了为什么宇宙之间要有个地球！奶奶说那是你妈妈的命不好，小孙女执意说是因为有了地球，究竟谁对谁错，当然是小草说了算。最后连奶奶也被同化了，连她也跟着小女孩成日恨起了了这个地球。
　　 在这度日如年的日子里，小女孩从没有忘记过妈妈，她每天想，时时想着妈妈。每次她总是不好好吃饭，奶奶只好编故事哄她，日子长了，这已经成了习惯，这故事的味道仿佛成了饭汤里的一道佐料，少了它好像一切会变得那么暗淡无味。
　　 女孩的父亲又远在他乡，这更使她感到十二分的孤独与寂寞。自妈妈走后，他回家的次数也渐渐少了，不是男人不想家不疼女儿，而是作为一名教师本身就抽不开身。家里又出了如此让人伤感的事，他宁愿躲在外边沉浸在课堂里，也不愿回到家里呼吸到一丝带着涩味的空气。他觉得自己有点狠心，有点自私，甚至对于女儿来说，简直就是个很不称职的父亲，是一个在痛苦来临的日子里，一个十足的逃犯和懦夫！可不管情况再怎么坏，他只知道，这已经发生了的一切已成了不可挽回的历史，而留给活着的人们的那种种伤痛，就让时间的滴漏来冲掉一切吧！
　　 今天，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风吹着阵阵雨丝弥漫了山村的每一个角落，这注定了又是个晦涩而忧伤的天。望着窗外沙沙作响的雨，小女孩又习惯性地趴在了窗前，手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远方。她，活像一尊沉思的塑像，在思考着人世间的每一个漫游者，也不知道这多情的老天为什么也会对着大地如此伤心地哭泣？是为了自己吗？她不知道！而奶奶却说，那正是因为我的孙女这份执着的思念感动了上天，所以它才伤心地流泪了。将信将疑的小女孩还是有些恍恍惚惚，难道老天也有情吗？应该不会吧，要不妈妈的命运就不会这样安排了！
　　 “奶奶，那老天真的也有人间的喜怒哀乐？他也有人一样的感情吗？那他怎么知道我哭了呢？”
　　 “傻孩子，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过戏剧《窦娥冤》里昏官斩窦娥的那段故事吗？奶奶今天就告诉你这个故事的前前后后。”
　　 “故事说的是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叫窦天章的人，她有一个女儿叫窦娥……等到窦娥死后，那鲜血啊真的飞上了白练，接着又是三年大旱！这就是因为老天有眼苍天有泪啊！”
　　 小女孩听得疑乎疑神，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老人刻满沧桑往事的脸，生怕她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因为没有看守好而跑丢了。奶奶也是一直盯着小孙女的脸，生怕她口中钻出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被周围的什么东西偷听了似的，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像。
　　 “奶奶，那照你这么说，老天真的是被我感动了才哭的？那我以后再也不哭了，妈妈还在外面呢，我不会让她淋雨的，我要她每天晒太阳，暖和自己的身子！”
　　 奶奶万万没有想到小孙女竟会说出这样令她难过的话来！顿时一股热泪情不自禁涌上心头。看看可爱又懂事的小孙女，奶奶一时间无语凝噎，嗓子眼儿好像被一团棉花给堵住了，欲语无声，却是老泪纵横了。在这蒙蒙不见天的雨帷下，小屋子里也下起了小雨，不间断的伤心泪簌簌而下。看见奶奶哭了，小草也哭了，头伏在两只相互交叠的手背上，伤心地哭了！这一刻奶奶更是伤心透了，她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坐在小孙女的身旁双臂拥着她的身子，一个劲儿地把她直往怀里拽。很快女孩的头便紧紧地贴在了奶奶的怀中，两人的泪水此刻像断线雨珠滴着，打湿了老人的衣襟，也打湿了小女孩的长发。
　　 好久，老人慢慢地拍着女孩的背，像是在哄着摇篮里的婴儿。她的眼直视着窗外，一双攫取的目光像要从外面的世界里抓到什么，眼珠一动不动。一会儿小女孩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依偎在奶奶温热的胸膛甜甜地睡着了，这时候奶奶才屏住呼吸怕把孙女吵醒。看着小女孩流泪而泛红的眼睛，已经有些发肿，脸颊上的两股泪痕直达下巴，最后渗进土里留下一团暗淡的阴影。
　　 窗外的雨依旧飘洒，这样的雨帷下，周围静的出奇。猛然间老人感到一阵无名的孤独与荒凉，仿佛在无人烟的大沙漠上，面对一座孤坟伤心哭泣。此时她多么希望小孙女能高高兴兴地笑着托着下巴听她讲故事，吃她亲自端来的冒着热气的荷包蛋，然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了。
　　 而她，又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小草的妈妈，当她从欢乐的迷梦中醒来后，揉揉惺忪的睡眼，然后万分惊喜地大喊一声“妈妈”。她多希望能出现一个奇迹，她的年轻的妈妈忽然飞进窗口，对着熟睡的女儿在她那红润的脸蛋上长吻一会，哪怕仅仅只是一个招呼而已，然而，奶奶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小女孩又何尝不希望眼前的这位老人将奇迹般地变成自己的妈妈，她不是因为讨厌奶奶而这么渴望地想，毕竟她是很想很想好久未见的妈妈了！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布满星星的夜晚，她又一次听完妈妈的故事，又一次长眠在妈妈温暖的怀中，用她那温热的胸膛来代替铺床罢了！然而，她又清楚地知道，再有这样的一千个夜晚也无法实现这么一个难得的愿望了！哪怕，仅仅一个夜晚也好，而一分一秒都已经不可能了。
　　 哦，你为什么要丢下自己的女弃之不管呢？女人啊，这孩子的母亲！
　　 渐渐地，雨小了，停了，大地上的一切都被老天的泪水洗得青翠欲滴。山也变得年轻了，小河也涨满了水，在水草间铺开了一条长长的细带子。丛草上闪耀着晶莹的露珠，如同一个个小小的精灵，在叶尖颤抖在跳动，它们牢牢地粘附在叶子上，生怕掉下来摔个稀巴烂。
　　 小女孩独自来到田野上，欣赏着大自然的杰作。草地上，她欢快地蹦着跳着，忘记了一切，嘴里还哼着不成文的小曲。可哼着哼着怎么就唱到“世上只有妈妈好”了，这一刻小女孩不由地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很快飞到九霄云外了。哦，真是这该死的歌啊，又把她的伤口给创烂了！她又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妈妈在镜子前梳妆的身影。妈妈的头发很长很长，一直伸到了腰间，像一溜小瀑布顷刻飞泻下来。她最喜欢妈妈的长发了，她一直记得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的女人了，要是妈妈今天还在的话，就连村里村外年轻的姑娘们也得让她三分，遗憾的是妈妈已经不在了！这会，小女孩又伤心地哭了，泪水掉下来落到了草叶上，不经意打落了那粒粒露珠，掉在地上碎了，碎了……
　　
　　 二
　　 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日历翻到了农历九月二十日，今天是小女孩的生日。
　　 清晨，小草和奶奶都起得很早，然而小孙女却不知道，今天会是她的生日！
　　 奶奶和平常一样仍是端来了一碗荷包蛋，奇怪的是今天的餐桌上却多了一个大大的蛋糕，上面还插着些细细的蜡烛。小女孩知道那是生日宴上才会有的东西，那这是为谁准备的呢？猛然她才依稀想起在去年的什么时候，妈妈也是为她端来了类似的蛋糕。哦，她这才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高兴之余又是满脸的不悦，奶奶一下子看穿了她的心思，为了不让小女孩再次伤心，她很快拿出自己那条旧得早已烂了边的白布巾，轻轻拭去了她眼里刚要涌出来的泪水：
　　 “你再哭天就要下雨了！到时候会淋着妈妈的，这可是你早就承诺过的，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再说了，每个人在生日这天都必须开开心心的，否则妈妈看到你这个样子，定会伤心的！她怪你不够坚强，不会为妈妈省心……来，饭都快凉了，奶奶给你点蜡烛，我的乖乖听话哦——”
　　 刚听完奶奶的话，小女孩马上擦干了眼角的泪水，嘴边很快贴上了灿烂的笑容，然而看得出，这很勉强：
　　 “奶奶，我不哭了！我不生妈妈的气了，我不会让妈妈淋雨的！我要做一个妈妈永远放心的好女儿！”
　　 “……对了，这才是我的乖孙女，妈妈的好女儿啊！你不知道奶奶就等你这句话来着，来赶紧趁热吃，奶奶给你唱生日歌吧！”
　　 蜡烛点燃了，苍老的歌声久久回荡在这座老屋里：祝草儿生日快乐，祝草儿生日快乐……
　　 第四天，又是镇上的赶集日。这天小女孩照样起得很早，洗刷用餐之后和往常一样趴在窗前远眺。她发现路上行人很多，就不解地问奶奶今天是什么日子，奶奶说是镇里的赶集日，小女孩“哦”了一声又回过了头。
　　 “奶奶，我……我也要去赶集！”她娇气地冲着奶奶嚷道。
　　 “不！你不去，你一个小孩子又没去过几趟镇里，万一把我的宝贝女走丢了怎么办啊？再说了你去哪里也没什么做的，来回还要走路，会累坏的，奶奶可不忍心啊！”
　　 “不嘛奶奶！我就要去！以前就是妈妈拉着我去赶集的，现在好长时间都没去镇里了，我特别想去转转，奶奶你就答应我吧，镇上我去过好几回了，走不丢的，也累不坏的！”
　　 “不！听话，奶奶生气了！回屋里睡去吧，等你爸爸回来了再说，我这一把年纪的可没本事放你出去！”
　　 奶奶变了脸色，小孙女没好气地撅着嘴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去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