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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岸】哑巴(小说)
一
其实已经立春很久了,可老天爷总是阴阳怪气的。早上起来,怀涛刚把卧室的窗户随手打开,一股寒流便肆无忌惮地挤了进去。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只见窗户外的山川、河流和房顶都是皑皑的白雪。
“咔嚓,咔嚓。”他站在窗口连续地拍上几张雪景后,又像猫似地迅速钻进了暖暖的被窝里。他开始拨弄着他的手机,想把刚才拍摄的几张照片,配上诗意般的文字后,再给圈里的朋友们一份惊喜。图文并荗,是他向来自鸣得意的爱好。
“叮咚。”这时,从他的手机里发出有微信来访的“敲门”声。他旋即找到了这位自称“消亡”的不速之客:一顶陈旧的椰棕斗笠下,躲藏着一张蓄着山羊胡须,皮肤紫红的脸庞;一双琢磨不透的眼睛,让怀涛生出分外的遐想。他觉得这份妆扮有些令人好笑,脑海里也随之蹦出这样两个字眼:道士。不,渔翁。
他饶有兴趣地添加了对方后,本想思忖着发一张“握手”的图谱过去,消亡却发来这样一句话:“伯父伯母应该有80多岁了吧,他们还好吗?你和嫂子还在镇上教书吗?侄子是在读大学,还是已经走向社会了?”
“请问,您是何方神圣?能告诉我吗?”怀涛偶尔在网刊上会发表一些小文章,后面留有他的微信号,也就是他的手机号。他以为又是他的读者,便谨慎而又礼貌地问。
一阵沉默后,怀涛见没有了消亡的动静,就继续写道:“我爸妈都满82岁了,还好,没有什么大病。我俩依然在镇上教书。儿子正在读大四哩!”
“哦。祝你们全家健康平安!幸福快乐!”消亡输入的速度极快,像是早就编辑好了似的。
怀涛正想给消亡一个礼尚往来的回复,却发现对方早已拉黑了自己的微信。他拿着手机愣了很久很久……
消亡该是谁呢?为什么对我家如此了解?一定是熟人,可为什么要这么快拉黑我的微信?是心怀恶意吗?不像!总之,怀涛再也没有心思玩手机了,仿佛有十万个为什么困扰着他。
半个月过去了,怀涛总是不思寝食,坐卧难安。后来,他发现真正困扰自己的,不是别的,而是那双令他念念不忘的眼睛:茫然而忧伤,沉静而游离;深邃中带着追思,渴望间和着释怀……怀涛的文字功底再好,还是觉得自己力不从心,无法精准地刻画出那种眼神内涵的千万分之一。只觉得那是一双能把整个红尘万物都包容进去的无极。
是他。是“哑巴”,是我那失踪了近20年的“弟弟”怀梦。只有他的眼睛里才有这么多的故事!怀涛想到这些,几近失声地叫了出来。同时,他的心头一酸,一行热泪汹涌而下……
真是怀梦吗?如果他没有死,当年他为什么要从林场驱走?他现在过得怎样?夕阳下,怀涛的身影显得更加清瘦,他那参差不齐的平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把镜框向上推了推后,宛如雕像一般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山峦,记忆的磁带快退到17年前的冬季。
二
2000年腊月的某一天,湘西东南边陲的一个名叫谐格星的小山村,被和煦的阳光宠爱得如同阳春三月一般温暖。那些此起彼伏的待宰猪羊的嘶叫声,孩子们点放鞭炮的爆炸声,以及推水磨豆腐磨拐发出的“嘎嘎”声,等等,和着山村的鸡鸣狗吠与农舍的袅袅炊烟,弥漫成一种浓浓的年味和喜庆。
“訇,訇,訇。”突然,从谐格星村的东北方向传来一阵闷雷似的怒吼。听得出来,这是从远距离传来的鞭炮声。
在村子的东北方向,是林海茫茫的谐格星村村办的宝马界林场,看山护林的是“哑巴”怀梦,他干嘛要放鞭炮呢?冬季的深山老林,放鞭炮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除了怀涛而外,估计很少有人会想到这个问题。因为乡亲们的内心,早已被一年一度的春节鼓噪得欢天喜地了。
“那天,从林场传来的鞭炮声,是怀梦死了。”不久,怀涛的父亲李叔,幽幽地对怀涛说。
“怎么可能?他是怎么死的?”怀涛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惊得目瞪口呆。良久,他才缓过神来追问。
“不晓得,刚才在村部听说的,刘书记还向镇政府和派出所报了案的。”李叔说话时,带着明显的哀伤,像是在自言自语。
“喔儿――喔儿――”怀涛正要继续向他父亲打听下去,一阵刺耳的警笛声,从村子北方的公路上呼啸而来。那声音时高时低,时大时小,声声相逼,仿佛要把小小谐格星村的天空撕裂和捣毁。
“警车来了。”怀涛给父亲扔下一句话后,飞一样地向村部跑去。
村部的塌子里,已经站满了百十来号议论纷纷说长道短的村民。警车稳稳地停在了塌子的中央,从车里面走下来的是王镇长,江所长与两名穿着制服的干警。
“刘书记和村主任在吗?”中等身材,微秃,稍胖的王镇长,下车的第一句话,就是直呼村委干部。
“三大主干,一起到村办公室,谈谈你们所了解到的情况。”高大魁梧,神情严肃,目光犀利的江所长,说罢,长臂一挥。
刘书记慌忙地迎上前去打招呼,并随机打开了村办公室的防盗门。以王镇长和江所长为首的办案人员及谐格星村的三大主干,都相继入位。
如果美好的年味,是碧绿的泛着粼粼细波的溪水,那么“哑巴”的死,则是在这慑人心魄的溪面上投下的一块大大的石头,一圈圈以村部为中心的涟漪快速地向四周的七乡八镇传播开来。显然,这件事是谐格星村有史以来最大的新闻。
“‘哑巴’死了,有人怪刘书记追悼会都不开一个,说死得比一只狗子还不如。凭么的?他人都到镇上开会去了,是赶肉的人打了电话,他才晓得有这回事,乱嚼腮的。”在村子东部的街角,刘书记的老婆李姑,一路吵吵嚷嚷地走了过来。
李姑60多岁了,曾是唱下河调的阳戏里扮演小姐的名角儿。她身材高挑,面容娇好,一流的衣架子。她说起话来,总有让人不习惯的戏腔。犹其是她一步一趋的动态里,总还要把一双左右摇摆的手掐成让人作呕的“兰花指”。
“是哪个先发现的呀?”
“哪个晓得哟!遭地个孽。”
“也是,太年轻了。”
“还不晓得是怎么死的哩。”
“听说人都有气味了,有只眼睛也被老鼠挖空了。”
“天气这样冷都出味道哒,可能死了10天以上。”
“你们只晓得乱讪,赶肉的说林场里不见了‘哑巴’,而房后又多了一座新坟,估计是‘哑巴’死了。你们晓得的这么细致,莫非是亲眼看见哒不成?”正当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哑巴”的时候,李姑已经把整个身子碎步地闪进了人群当中。她双手插腰,脸上用写满了不屑的神情说道。
“‘哑巴’与怀涛一样大的,今年36岁,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过。”个子不高,但看上去结实而慈善的龚婶,是李叔的老婆,禁不住抽泣起来。
“36岁呀,真的不吉利,凶得很。”李姑像大多数村民一样,似乎有些迷信。但还是没有人与她搭讪,因为没有人喜欢她说话时一惊一乍的夸张表情。
半个小时过去了,王镇长一行人从村办公室里走了出来,个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严肃。
“怎么搞起的?”李姑好像比他人特别,便走到刘书记面前打听起情况来。
“就你像个二百五,只听到你吵。”刘书记身形偏瘦,有点儿驼背,平时说话时总带着亲民的微笑。他当了几十年的村支书,算得上是一个处理基层工作的行家了。但他有个最大的不足,就是爱听李姑的枕头风。因此背地里有人叫他“第二书记”。今天,他很是反常地把李姑说了一句。
三
在通向宝马界林场蜿蜒的山路上,一支首尾不能相见的人马缓慢地向山上攀爬着;走在最前面扛着锄头和铲子的,是谐格星村的两委干部;紧随其后的是四位办案组的成员;后面的大部队,自然就是谐格星村所有的能走能背的男女老少了;怀涛一个人落单在后面,心里犹如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
在绵绵起伏、纵横交错的茫茫林海中,有一处视野相对开阔,地势较为平坦的小峪。三间破烂不堪、摇摇欲坠的木制瓦屋,就坐落在该峪的腹地。那便是谐格星村的村办林场了,也就是“哑巴”看山护林的生活区。
在林场屋后约100米的一个小山岗上,一座新鲜的大坟堆显得突兀而扎眼。陆陆续续上山的村民们,都选好了各自满意的视觉区,把那座新坟围成了一个大大的“O”形。这时,一阵萧瑟的北风吹过,把林间枯黄的树叶和坟头鞭炮的残红随意地举起老高后,又胡乱地撒满一地。可村民们全然没有觉得寒冷,只是屏声凝气地等待着王镇长或江所长的一声令下。
“乡亲们,‘哑巴’是不是死了?是怎么死的?是谁下葬的?都是一个谜。这怎么行呢?人命关天啦!所以,今天当着大家的面刨坟验尸,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王镇长清了清嗓子后,指着身边的两位青年干警继续说道:“这两位同志,就是上面派来的刑侦员和法医。”
“开挖!”王镇长的话刚一落音,只见江所长的大手在空中划下了一道弧线后说道。几位村干部就抡起了手中的锄头和尖铲刨起坟来。村民们的眼睛则死死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约20分钟过去了,在场的所有人开始躁动起来,因为泥土中显露出几块用旧木板钉成的小棺木。或许是怕再一次伤害到“哑巴”的“尸体”。或许是怕见到那不想见到的一幕。四把锄头和两把尖铲不约而同地慢了下来。
“呜,呜,呜。”人群中传出龚婶放开的哭声。她们曾经是近邻,那份感情自然与众不同。怀涛用力地搀扶着母亲,生怕她因伤心而摔倒。而他自己的内心本来就极度的难过,受了母亲的感染,他更加哽咽不止,泪如泉涌……
“打开!”王镇长像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言语斩钉截铁。
这时空气凝固了,就连龚婶也止住了哭泣,仿佛就连地上掉下一根针都能听见似的。“吱――嘎”棺木盖很轻松地被打开了,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傻眼了――空坟!除了“哑巴”生前的破旧的衣物鞋帽外,什么都没有!
“这就怪卵哒!又不是野号和牲畜,吃不得。咋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呢?”半响,李姑第一个嚷开口了,那种神情里面仿佛还藏着某种不甘和失望。
“就她屁嘴巴多。”刘书记又嘟囔了一句,还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乡亲们又开始喧嚣起来。其中说得最多的一个话题,就是“哑巴”或死或失踪,都应该与他坐冤牢的赔偿金有关。
案情的逆转,同样也给王镇长和江所长等人一个措手不及。王镇长立即向镇党委书记反映了情况。江所长也立马向局领导汇报了工作。
“乡亲们,案情的逆转,让每个人都始料不及。‘哑巴’生死不明,又不知所踪,因而成了一个悬案。但是,无论怎么样!都要用实事来说话。如果真是刑事案件,请相信,‘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事情的真相总有还原的一天,凶手必然会得到法律的严惩!”江所长的话,铿锵有力,充满了无形的震慑!
“乡亲们都回去吧!村干部协助一下,把现场围起来。”王镇长继江所长后,做了一个补充,并打了几次下山的手势。村民们在山上逗留了约十几分钟后,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地下山了。
“哑巴”生死不明的悬案,虽然办案组折腾了好久,但案情似乎没有一星半点的进展。随着除夕和春节的来临,人们便渐渐地把这件事淡忘了许多。然而,对于李叔一家人的冲击就非同小可了。因为自“哑巴”刑满而被派往林场看山护林后,每年的春节,龚婶都会让怀涛把“哑巴”接下山来团年,然后再让他回林场护山。无形中,“哑巴”早已经成为他们家庭中的一员了。如今,物是人空!怀涛的脑海里,总是装满了有关怀梦的点点滴滴……
四
谐格星的村部,位于一个“四周拥青山,双溪环绿水”的平区。在其东部末岭岗的山坡上,居住着两户杂姓的农家,二者相距不足百米,坎上坎下的意思。居上位飞檐扳爪的吊脚楼里的,是李叔的一家五口,三世同堂。除了儿子怀涛外,其余都是农耕的好把式。居下方破旧盖着杉木壳的四扇“剪刀丫”的,是张叔的大家庭七口,爷爷奶奶住在东头,张叔五口住在西头。爷爷奶奶年迈早已经不能参加劳动生产了,婶子的左脚还有些“踩短”。除了家中的小儿子怀梦外,还有一双儿女在读书。
怀涛和怀梦同岁,都是1964年九月初五出生的,怀涛只大怀梦一个时辰。把两个杂姓的孩子名取得像亲兄弟似的,就是为了纪念这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值得一提的是,怀涛到了说话的年龄,怀梦也能很流利的说话了。那时,无能在什么地方,两孩子总是秤不离砣地在一起,那“称兄道弟”的亲热劲儿,简直就是一个娘生的。
不过,在怀涛依稀懂事的稚眼里,弟弟家里至少有这样一些特别:一是弟弟家里很少吃饭,哪怕是红薯杂粮饭;二是弟弟家里的规矩很多,而且都是婶子说了算;三是别人家的孩子一般读书只读到10岁,可弟弟的姐姐满了10岁还在读;四是婶子打起自己的孩子来很凶,好像不是自己亲生的。
1970年一个早春的黄昏,在生产队上工的大人们,沐浴着劳累了一天后的轻松和梦幻般的晚霞,三三两两地从生产队的各个方向收工了。或肩上扛着锄头搭着衣服;或背着犁耙赶着牲畜;或提着几把猪草拖着几根柴禾……他们边走路边谈论着许多发生在自己身边或者道听途说的八卦。有18岁的女孩某某不晓得个丑,在歇会时打出了响屁,还薰死个人的。有不知名的地主在批斗时,脖子上挂着一段大木头,足足有20斤重的。有谁谁把毛主席的像章倒戴着,结果受到了严肃处理的,等等。而那些已经“认得到自己的名字,别人宰不到就行的”童工们,却在五音不全地大声卖弄着几首从学校里学来的唱不完整的红歌。
我和作者是同乡,虽然我长年在外,但是早年曾与他有缘同校,对他,以及对他周围的情况多少有所耳闻。
这篇小说应该是以真实的材料为基础撰写的。
全文中心突出、脉络清晰;人物形象十分逼真、丰满,文风阳光。客观地讲,综观全文,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确实是一篇不错的小说。尤其是对文中兄弟情深的精神境界,本人深表赞赏!弟弟怀梦长达数年的冤案,在兄长怀涛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得以昭雪!这种精神在现实生活中,极其难能可贵!这,是很多人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