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亲不认
　　
　　 老曹下班从工地上回来，一如既往地骑着他那辆破旧的三轮自行车。他哼着小曲儿，穿行在熟悉的旧街道上，和那些卖杂货与卖菜的小贩，像两股清水一般，融合得了无痕迹。他们的身影，在夕阳下，都被拉得好长，仿佛可以延伸到整个街道。三轮自行车虽然破旧，但是骑了很多年，一直没有坏，像一条不嫌家贫的狗一样跟着老曹风里来雨里去，十八年了，一直跟随着他。上世纪的自行车质量也是好得没话说，和那个时代的人一样，耐磨，耐用。只是人和车一样，又清瘦又单薄。老曹将自行车车把上的生锈处用碎布包起来，继续骑，他也舍不得这个陪伴了多年的老友，即便是有钱也不愿意买一辆新的。人呐，到底还是感情动物。
　　 老曹摇摇晃晃地拐过小路，快到门口的时候，便要停下来将车推进院里。还未从三轮自行车上下来，就听到他的门前人声嘈杂，很是喧闹。老曹纳闷儿：自家门前什么时候这样热闹过？几十年都一个人过来了，一直冷冷清清，逢年过节也不过如此，今日这是什么情况，难道遭贼了？也不对啊，自己这样一个一穷二白的老光棍也能让贼惦记？
　　 老曹疑惑着推开院门，即刻有人走上来要接过他手中的车把。
　　 “小弟啊，上工地一天也累坏了吧，我给你推车，你快去歇歇。”
　　 老曹抬头一看，说话的是大哥，他的眼睛都快笑得眯成一条线了，堆满肥肉的脸庞将五官挤得有些模糊，他拖着臃肿的身材像只大熊一般挪动着身子向老曹走来。老曹记得，大哥以前是不会这样对自己笑的。
　　 又有二哥上来拉着他的手，像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激动，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钥匙开了门，拉着他坐到了床上。二哥正要说什么，三哥又来了，手里拎着水果，一样是笑得灿烂。
　　 三哥说：“小弟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香蕉和葡萄，这不，我今天特意买了香蕉和葡萄来看你了。”
　　 三位同样年老的哥哥一同出现在老曹的家中，且都和颜悦色，带着从未有过的亲近，这让老曹有瞬间的疑惑。从前，他们不都是嫌弃自己是个老光棍，且家中又乱又脏，给他们丢脸，因此都不愿意来自己家中，准确说，是他们从小长大的家中的吗？今日怎么齐聚一堂，这么整齐，还如此亲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兄弟之间情义深厚。
　　 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老曹虽然是个老光棍，没多大出息，但是并不傻，还是懂得这个道理的。他知道几个哥哥今日纡尊降贵前来无非是为了房产的事情。
　　 老曹咧咧嘴，张开只剩了一半牙齿的嘴说道：“我刚从工地上回来，还饿着呢，我先做点饭吃，你们都吃了饭吧。”
　　 大哥最先反应过来，“我们兄弟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今天我请客，我们去酒店里吃饭。”说着就拉着老曹往外走去。
　　 老曹连忙挣开了大哥的手，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我还是习惯吃自己做的饭，就不麻烦大哥了，再说我这一身脏衣服，也懒得换。”
　　 听到老曹如是说，大哥倒也不再勉强。看着穿着土里土气的老曹，大哥心想反正是他自己不愿意去，又不是自己不请，不去也好，要是可以不花一分钱就把事情办妥岂不是更好。
　　 老曹简单地为自己做了饭吃，三位哥哥此时倒也不急，刚吃完饭，二哥就递给老曹一杯茶，“喝喝看，这是祁门红茶，很养胃的，我记得你小时胃一直不好。”
　　 老曹端着茶杯，打开了那台十六英寸的旧电视机，正好是普法栏目剧，“还好，还来得及，我每天都要看这个的，每天下午吃完了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机来看这个频道。”老曹故意拖延时间，不愿意开始哥哥们想要说的话题。
　　 话已至此，三位哥哥倒也识趣，不忙着说什么。
　　 “你看，你看，我们陪你一起看，没事儿，等你看完我们再说说我们今天来要跟你商量的事情。”三哥仍旧笑着说道。
　　 说来也凑巧，今日普法栏目讲的便是兄弟姐妹为了争夺老人抚养权进而争夺房产遗产最后大打出手，闹上法庭的事情。只是，老曹看得声声叹息，三位哥哥却看得心不在焉。
　　 普法栏目剧看完了，三位哥哥也像是如释重负了一般，终于可以讲他们的“正事”了。大哥先说话。
　　 “小弟啊，这些年来你过得不容易，大哥也知道，你看，如今你也这么大年纪了，一个人生活挺冷清的，不如搬到我那里去，你也别去工地上班了，虽然你在那里的工作挺轻松，但是你毕竟上了年纪，兄弟们在一起热乎一些。”
　　 大哥说完二哥便抢着说，“小弟，你还是住到我那里去吧，小时候我们两个最玩得来了，感情也最好，跟我住在一起，你肯定会很开心的。”
　　 最后是三哥，“我看三弟还是搬到我家，我的两个孩子都挺有出息，家里条件也比你们好，小弟受了大半辈子苦了，也该到我那里去享享福了。”
　　 然后三个人就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各自劝说老曹搬到自己的家中。老曹看着他们的样子，实在是觉得有些累，心中暗自叹息道：现在知道自己的小弟受了苦，以前都干嘛去了。他想到了母亲，母亲临终前将老房子留给了自己一个人，因为兄弟中唯有自己一个人最没有出息，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工地上搬砖块，一年下来也挣不了几个钱，还是个光棍。母亲心疼自己这个小儿子，就把老房子留给了自己一个人，母亲说虽然老房子破旧，也不值什么钱，但总算是能给自己一个遮风避雨的窝。想起母亲，便是一阵心酸。
　　 老曹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没什么出息，几十年来守着老房子，挣一点微薄的工资，平时喝点小酒也就花掉了，只能勉强维持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哥哥们不亲近自己他也不怪他们。人呐，哪一个不是嫌贫爱富。
　　 “你们都不用说了，哥哥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既然已经决定要和大卫他们一起住，就不会再改变主意了，和他们在一起我也习惯了，再说我也放心不下小武。”
　　 三位哥哥的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了，笑容僵在了脸上，这已经是他们第二次找老曹说这件事情了。
　　 “小弟啊，你再考虑考虑，我们毕竟是亲兄弟啊，你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血浓于水，你怎么可以就这样将两套房子白白送给一个外地人呢？大卫怎么可能靠得住。你要是不听我们的话，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大哥你放心，大卫一直都对我这个糟老头挺好的，再说小武又是我一手带了这么多年，感情深着呢，跟大卫在一起，以后也还有个人给我送终啊。我这么大的年纪了，也不图什么，冷清了一辈子，也想热热闹闹地享受儿孙绕膝的欢乐，也想以后死了有个人给我送终。用两套房子换这些，值。”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跟我们在一起就不热闹吗？我们可是一母同胞，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啊，你的侄子难道以后不会给你送终吗？你没有孩子，我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啊。你可不能就这样把好处都给了别人啊。”
　　 老曹听着在心中苦笑，有些话不必明说，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思，毕竟是亲兄弟，太过撕破脸皮也没什么好处。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不用再劝我了，天黑了，你们也该回家了，我这里也就一张床，你们也不会睡在我这里。”
　　 大哥听到这里急了，脸顿时扭在一起，哪里还有刚来的时候那样亲切的笑容，果真是变脸比变天还快。他气愤地指着老曹的鼻子说：“你怎么能这样六亲不认？六亲不认是要遭雷劈的。”
　　 听见大哥指着自己的鼻子骂自己，老曹终于愤怒了，也顾不得兄弟之间的情面了，伸长了脖子刚想要反驳，却听到了大卫的声音：“雷要劈也是劈你们，真正六亲不认的也是你们，这么多年你们管过老曹吗？关心过他吗？逢年过节你们来看过他吗？他生病你们去医院看过吗？他没钱用的时候你们过问过吗？现在老房子要拆迁了，政府要补贴老曹两套房子，你们就都来了，你们倒真是六亲不认，就认房子。”
　　 三个哥哥被突然到来的大卫的话唬得一愣一愣的，大哥脸红了，低下头。
　　 二哥却不以为意，“你一个外地人有什么权利管我们家的事情啊？这事还轮不到你管。”
　　 三哥接着二哥的话说：“就是，就是，你有什么资格管我们家的事情，再说了你不也是为了房子吗？还好意思说我们。”
　　 大卫火了，怒道：“我就是为了房子又怎么样，老曹是自愿将房子送给我的，愿意和我们住在一起，你们就是告到法庭上也是输。老曹，你说是不是，你今天就把话说清楚，这房子到底是归我还是归他们，你是跟他们住还是跟我们住？”
　　 老曹也不想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他打开厨子，把早上买的那瓶没有喝完的二锅头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了下去，像是下定了决心般地说：“大哥，二哥，三哥，这么多年你们没有管过我我也过来了，如今还是像以前一样，各自过各自的，你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别再惦记房子了，母亲既然将房子留给了我，我就有处置的权利。”
　　 “好，既然你这样六亲不认，我们也懒得管你，你相信外地人也不相信亲兄弟，以后被人骗了也别来找我们哭诉。”大哥听到老曹的话气急了，丢下这样一句话就吆喝着二哥三哥一起摔门而出。
　　 老曹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似乎是有些站不稳，他佝偻着背扶着门框，望着哥哥们的背影，还是止不住地叹息。直到看不到三位哥哥的身影了才转身来跟大卫说话。
　　 “大卫，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吃饭，今晚去我弟弟家吃饭，小武他婶子在家做了一桌子好吃的，特意叮嘱带上你一起，刚才在工地上一下班你就跑得跟兔子一样快，打电话你又不接，我就只能来接你了。”
　　 “是这样啊，我已经吃过饭了，就不去了。”的确，经过了刚才这一遭，就算没有吃过饭，老曹也没有胃口了。
　　 大卫见老曹不去，自己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大卫也没有胃口了。他又像是对着老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着说道：“外乡人怎么了？外乡人也比你们靠得住，什么亲兄弟，都是一群势利眼。”
　　 接着又说道：“老曹，你可千万不要被他们的花言巧语骗了，想想这些年他们是怎么对你的，再想想这些年我又是怎么对你的，我可没有亏待过你啊。”
　　 老曹好像并没有听到大卫说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他们说我六亲不认啊，六亲不认啊。大卫，你说，我真的是六亲不认吗？”
　　 大卫听到老曹这样说也急了，连忙说：“当然不是，六亲不认的是他们，无情无义的也是他们，雷要劈也是劈他们。”
　　 老曹声音哽咽，“其实，也不怪他们，要怪就怪我自己没用，要怪就怪人这种动物，大多数本身就是嫌贫爱富的--------”
　　
　　 二、亲情
　　 老曹这一生，说来也实在是不容易，苦了大半辈子，孤独了大半辈子，不过人还算善良，没做过什么大的错事，所以风烛残年的时候才遇到了一点人世间的温情。
　　 他是家中的第五个孩子，有一个姐姐，三个哥哥，但是年龄差距有些大，最小的三哥都比他大二十二岁，更别说其他的了。老曹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然年迈；父亲在他快要出生的时候却撒手人寰了，最终还是没有等到这最小的一个儿子出世；哥哥姐姐也早已成家，姐姐和大哥的孩子都比他的年龄大了。农村的观念是养儿防老，所以父母往往都要多生几个儿子。可是有时候却事与愿违，儿子多了反倒都推脱责任，你指望我，我指望他，到最后一个都指望不上，都成了不肖子孙，父母吃苦受穷一生。再者说，上世纪中后期因为时代的局限，导致了一代人思想水平的低下，一个农民又有多大的能力与思想觉悟？都忙着自己糊口，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老曹的母亲就是这样的不幸者，三个儿子一个也没有指望，所以老曹出生的时候母亲本想将他溺死的，因为年迈的母亲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养活老曹，三个哥哥连母亲都不管，又怎么会顾老曹的死活呢？可是当母亲听到老曹出生时那声嘶力竭的啼哭的时候，母性的力量又让她下不了手，她最终还是决定将老曹好好养大，哪怕吃糠咽菜。
　　 年迈的母亲将老曹养大已经实属不易，根本就没有能力供老曹多念书。老曹勉强念完了小学，母亲却突然去世了，此后更无力继续上学。刚上完小学的老曹便一直在工地上给人拣砖块挣一点糊口的钱，年龄稍大的时候便做起了小工。他是这座城市的主人，却和无数迫于生计而走进这座城市的农民工一样，在又危险又累的工地上忍受风吹日晒和雨淋，只是为了生计。
　　 三个哥哥聊胜于无，几乎没有管过他的死活，似乎这个小弟弟与他们毫无瓜葛。只有大姐怜悯着老曹，对他颇为不错，但是也迫于丈夫的威严，只能偷偷地给老曹一些帮助。直到姐姐的丈夫去世后，姐姐才敢正大光明地对老曹好，经常叫老曹去家中吃饭，给老曹买衣服和生活用品，哥哥姐姐中，也唯有大姐是真的将他视为亲弟弟，接替了母亲，给予他无私的关爱。后来姐姐双目失明，老曹便经常去姐姐家帮姐姐洗衣做饭，姐弟两人几十年风雨同舟，相依相偎，总还是让老曹感觉到了一点温暖。如果说老曹在这个世间还有所谓的亲人的话，那无疑便是大姐了。
　　 老曹一直一个人生活，性格有些木讷，就是平时在工地上也没有多少人爱搭理他，用他们的话说就是老曹这个人没趣。二十几岁的时候，有人给他说过亲，可是对方的姑娘都嫌他穷，又不会说漂亮话，都看不上他。后来三十几岁的时候又有人给他介绍过寡妇和离过婚的女人，老曹却不愿意。虽然他的条件不好，可男人的尊严还是要的，不能被人轻视，更不能被人践踏，宁愿单身着，也不愿意求次。老曹便一直这么单身着，就成了如今的老光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