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老爹这些时日心里有点烦。烦到个么程度呢？烦到了见鸡撵鸡，见狗打狗的地步了。朱老爹这一烦，下人们的日子就不好受了。眼尖的，见朱老爹过来了，老远就躲开了。眼拙的，就倒血霉了。不挨朱老爹骂个狗血淋头，都收不了场。搞到后来，下人们都怕见朱老爹了。即便到了非要去见朱老爹不可的地步，也总要借故子挨上那么一会儿。等到实在挨不过了，才把心一横，脸一抹，搞出副进杀场的样子来。人见了，要多可怜有多怜。朱老爹见了，眼一瞪，眉一横，鼓嘴凶道，老子要杀你？你姆妈死了？那人也只是扯动脸皮，嘿嘿直笑，却不敢发一言。心中只盼着朱老爹快些把事情交待完，自己也好逃离升天，解脱了。
　　 要问朱老爹都烦些么家？其实也蛮简单。倘要说出来，也就芝麻粒大小的事情，就是给孙子取名字。
　　 按说，这取名字也没得个么家，也就是照着“金玉满堂，富贵绵长”这样的意思来取。在不就是“诗礼传家，福寿悠久”的思路来说了。
　　 可这一说，又说到朱老爹的伤心处了。
　　 头几回，朱老爹得了孙子，朱老爹也是照着这来取的。一个叫“富贵”，一个叫“诗礼”，还有一个孙姑娘，朱老爹取名叫“金凤”。
　　 当然，这些名字，也不是朱老爹自己取出来的。朱老爹自己可没得这深的文墨。朱老爹除了认得自己那几个名字，当然，这几字还要单独放置在一处，朱老爹才能辨认出来。倘要把这几个字撒到字篓里，朱老爹就认不出来了。
　　 朱老爹为跟这几个孙伢子取名字，朱老爹还特意差人请来塆子私塾里当红的先生，破费了一餐酒食，舍出了一垞烟土，才搞来了这几个名字。朱老爹从此每日有事没事，口中只在一个劲地念叨，“富贵”，“诗礼”，“金凤”。看到两个孙伢子在撒尿，朱老爹总要颠过去，鼻子一耸一耸，闻那尿味。感觉一点儿都不骚，有如那琼浆玉液。等到几个伢儿能满地跑了，朱老爹总要站在边上，观瞧。有时性起，朱老爹还要客串一下，做个马呀，做个猪呀，等那几个伢们骑在朱老爹的背上，疯闹一阵子。
　　 那几年，朱老爹的心情蛮好。这一好，下人们就享福了。即便有时下人们失手打碎了碗，朱老爹也只是笑着警告几句，小心些，鬼打起了。说完，又去做马，又去做猪了。下人们巴不得这样的好日月长此下去，朱老爹呢？也巴不得这样好下去。这俗话说的有呃，千好万好，赶不到自己有儿有孙好。可哪个又能想到，朱老爹才咂巴出点做老人的甜滋味来，也不知么搞的，几个伢儿象那小鸡伢子得了瘟病样，一个两个三个，连番走掉了。朱老爹见了，自是肝胆炸裂，人也一病不起了。等到朱老爹能颤巍巍走出房来时，家里再也听闻不到小伢儿的欢笑嘻闹声了，朱老爹的心情从此也就变坏了。
　　 从此，下人们的灾难日也就降临了。
　　 这样寂寡了一年有余，儿媳妇又为朱老爹产下一个带把的孙子来了。朱老爹的心里才稍稍好过了些。可一想到又要为孙儿取名字了，朱老爹的心情又烦闷起来了。朱老爹也想过去请那私塾先生，可一想到那死去的三个孙儿，朱老爹的心里又莫名地有了惧怕，这一拖就是十多天了，眼看做满月的佳期一天天逼近了，这名字，却还连个影子都没得。朱老爹一天到晚，就只操这个心了。
　　 这天傍晚，朱老爹吃过夜饭，又开始在院子里筹划这个事情了。这一走，就走到女佣黄妈的住处了。抬头一看，见黄妈一脸的幽怨，盯视着自己。黄妈今天穿了件朱老爹蛮喜欢看的紫色灯芯绒罩衣。朱老爹这才想起，这些时日，为了孙伢子的名字，都冷落黄妈好多天了。儿子，儿媳，姑娘，女婿，也都晓得。却也不去阻止，任由朱老爹这样了。朱老爹的老伴已死多年，朱老爹也想要娶过黄妈，黄妈却就是不同意。黄妈家里还有个痨病鬼在捱时日，黄妈硬不起这个心肠，丢下痨病鬼不管。再说了，黄妈一来，家里的两个儿子，一个姑娘也要跟着来了。这要一来，势必就要遭朱家人的白眼了。黄妈见了，管也不好，不管，心里又过去不得。似此，黄妈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与朱老爹过下去了。黄妈现在见了朱老爹，心中尽管不满，可那脸上却还是挤出笑来了。黄妈笑着迎进了朱老爹，又颠颠地去给朱老爹泡了杯茶，放在朱老爹面前，笑着问，搞么家？这些日子，也不来看看别个，别个还以为你郎把别个忘了哩。
　　 朱老爹笑着拍了拍黄妈肉手，答道，你又不是不晓得，为孙伢子的名字。
　　 黄妈柔声说，也是你们大户人家，讲究多。要我们穷家小户，也就不讲这些了，这现成的名字不多的很啦？
　　 朱老爹笑问，那你说叫么名字好呢？
　　 黄妈调皮地一笑，反问，你听？
　　 朱老爹答，你说，我听。
　　 黄妈问，真？
　　 朱老爹答，真！
　　 黄妈嘻嘻一笑，随口答道，就叫个蚂蟥不好？又顺口又好记还不惹阎王小鬼惦记。这阎王小鬼一不惦记，你那宝贝孙伢子不就长命百岁了？
　　 黄妈这一说，戳到朱老爹心窝子了。朱老爹忍不住埋怨道，你不早说？早说，我那几个乖孙也不至于……
　　 这一下，朱老爹就说不下去了。
　　 黄妈赶紧过去，捏着朱老爹的双肩，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老了老了老出个小伢来了，现在叫也不为迟。
　　 朱老爹享受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发出了鼾声。
　　 从此，朱老爹的乖孙就叫了“蚂蟥”。
　　 说来也巧，自从叫了蚂蟥，朱老爹的乖孙竟连个屁都不乱打一个。
　　 朱老爹见了，自是笑开了花。
　　 朱老爹对黄妈，也更好了。也不要黄妈去当佣人了，提拔黄妈，去当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