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游之时的惬意就像被供奉在寺庙里的金色大佛，但我的死去的亲人们却觉着这种感觉像是仲夏傍晚掠过屋顶的飞鸟。事实上他们的生命并未葳蕤、绽放过，说这些话不过是坐在沙发上的凭空想象的厥词罢了，完全也是为了应付我这种所谓的“懦弱的异类”。事实上“异类”这一词汇的发明者毫无疑问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异类”，遮羞布也不能挡住他的私处。
　　 就像如今，金风飒飒的秋日倏然而至，风也像最喜爱的女孩儿的脚心那般柔软，但我的心好比被蒙了一层沾满汽油的破布般悒悒不乐。我曾幻想过数以百计的回归自由的方式，其中不乏一些空洞无味，甚至有些想法无限接近于死亡。死去的家人们总是严厉呵斥，总说我需要进行阶段式的心里疏导——是心理治疗，对，就是它——但事实的真相呢？连那些亲人们也是我臆想出来的假设罢了，谁会有那么多爱管闲事的亲人呢？
　　 我不过是渴望变成鸟——信天翁——罢了，也可能是一条鱼——姑且定为蓝鲸吧！深海之下，雌性的鮟鱇鱼如何？总之一定要远离人类所生存的这片广袤土地，那样便不必每日小心翼翼地度日了，总之，会衍生出一些自然界的勇气和残忍。翼装飞行和潜水满足不了本人的根本需求，虽然尝试过几次，但其作为人类这一个体的存在在面临危险时尤为突出，甚至夸张也不为过。身处高空的坠落感，身处水下的窒息感，都能扼住我们脆弱的咽喉。
　　 于是在这金风飒飒的秋日清晨，我诀别了坟墓，以及安详躺着的亲人们，并为他们做上早餐，盖好棺材盖，而后就朝着南方去了。如果可以，我想把这行动搞成朝圣一样的行为，虽然不必几步一膜拜，但其虔诚性总要体现出来。譬如，光着身子以示自己脱离人类社会的决心，或者身上挂着树叶，诸如一些夸张的举动都可做。所以我没有行李，没有通讯设备，衣服也只拿了一身，积蓄更是一分没动。
　　 白日和黑夜的区别仅仅是颜色的变幻罢了，我朝着太阳和月亮跪拜，有时它们也会相约在同一片天幕中出现，那时，我会赤裸着身体，嚎啕大哭一场，这是对神灵的不敬，但也抒发了我心胸中的烦闷。
　　 一路上也见识了许多刀枪斧钺，同室操戈的画面不少见。冷兵器横行在低等人之间，消弭在流血人亡之后，世人常常为此煞费苦心，也为自己的言行不一而羞惭。尽管如此，监督部门对此类事件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原因很简单，因为冷兵器永不可能被禁止，取代钢铁的必定是比钢铁更为凶残的原料，取代这类低等人的也必定是比低等人更低等的人类。生存的廊桥上永远人满为患，不给每个人发配冷兵器，廊桥必断。当我从容不迫地走过廊桥时，没有人对我挥刀相向，也没有一滴血溅落在我的身上，他们说他们闻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香味，庄严而不可侵犯。事实上，我没有任何能力能将他们扔下廊桥，之所以毫发无伤也不会是神明的庇佑。
　　 走下廊桥后，人们开始使用热兵器了。但使用热兵器的人们显得睿智而多谋虑，从容而不迫，拥有热兵器不如说是一种保命的资本，让他们有所忌惮，不敢开枪。一路走来，流血事件寥寥无几，人们各自握着手枪，不敢松懈。只有胆大心细的高等人才会伺机待发，等候其他人手枪掉落的时候，扣紧扳机，一枪毙命。地毯是鲜红色的。监督部门严令禁止不可使用热兵器，这是为了上层人民的秩序所作出的深谋远虑的决定。监督部门会不定时地来收缴热兵器，当所有人都没了热兵器，气氛就会像崩开的啤酒泡沫一般，轰轰然地犹如蝗虫一般。他们执手问候，嘘寒问暖，推杯换盏，不醉不归。彼时他们的地位相等，威胁度大大降低，与低等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们几乎舍弃了羞耻心，莫如说他们几乎舍弃了能勉强称之为“心”的玩意儿。
　　 这不是行者的见闻逸事，也不是以儆效尤触碰他们的底线，我所思索的仅仅是禁锢着我们的翅膀、堵塞了我们的腮的，究竟是何物？一定的，一定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力量驱动着我们，我们曾辉煌荣耀过，连神灵也惧怕我们。我们丧失的不仅仅是对生物圈的强烈依赖，还有作为生灵的谦卑，看似走到了进化尽头的人类，就像我那些死去的亲戚一样。
　　 我将我的见闻讲给沿途的旅人们，他们认为给我以回应是种心软的怜悯，并认为芭蕉叶是遮羞的好物事。事实上是我在体恤着他们，我理所当然要把这些重大发现告知给曾经是同胞的他们，以免他们走上了那些终将沉没的船的夹板上，还争相模仿喝着胜利的香槟。那几艘黑色邮轮我也上去过，而且还进行了一次堪称奇迹的长途旅行。但我没喝香槟，我不会为了自视甚高而避免所谓的同流合污，我理解他们坐上船之后的巨大幸福感，并为他们所得到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短暂幸福而开心。我不喝香槟的理由当然是：忧心忡忡、心不在焉。我知道它终将沉没，为什么人们买好了上船的票，却无一人去问问船员，这艘船将开往何方？目的地是哪里？
　　 黑色邮轮行驶在一口煮沸水的大锅里，海水咕嘟嘟冒着气泡，每个气泡破裂的声音弄得我脑袋嗡嗡作响。仔细瞧来，海里漂浮着一具具人类躯壳，他们拥有完美的浮力，像一个个塑料袋一样漫无目的地随波逐流，偶尔可以见到他们会睁开双眼，怔怔地望着天空，四肢象征性地扑棱几下，其机械木然的表情让我不寒而栗。让人血脉喷张的是那些个硕大无比的土豆，土豆在这口沸腾的锅里来回滚动，约莫有冰山般大小，清一色削了皮，光秃秃滑溜溜。每每土豆出现在海面时，那些漂浮的躯壳就像瘾君子见了毒品一样蜂拥而至，整个海面尽是他们掀起的浪花。触碰到土豆后，他们就变得安详而乖觉起来，或舔舐，或抚摸，或割下一小块，总之绝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我曾不止一次呼喊着、引导着、拉扯着我的旅人同伴们，好让他们大开眼界，也好在生命的尽头能不枉此生。但遗憾的是他们总对我抱有一种近乎牛角尖的偏见，他们只能看到海天一线夕阳西下时的浪漫绮丽，或是海鸥掠过云天时的畅快心境。对于此我已司空见惯，并不着恼，我继续作为观察者行使职权。
　　 很快，黑色邮轮就莫名其妙地沉没了。猝不及防的旅人们被扔到滚烫沸腾冒着热泡的海水里。侥幸者得到救生艇和泳圈，不幸的人们沉入海中，但不久就会作为躯壳漂浮上来，届时便会明白躯壳所追寻巨大土豆的意义。而坐在救生艇上的人们孜孜不倦地划向海平线，本以为满载幸运之神的青睐和眷顾，谁知到了大海边缘时，才发现围起海水的竟是一口铁锅。绝望笼罩着他们，铁锅太过高大，且铁锅的壁碰上就会烫掉一层皮。他们足足花了一年的时间东北西走寻找陆地，最后只得到了一种确然无疑的结论——我们身处沸腾的铁锅中，且今生无望跳出此怪圈了。于是他们铩羽而归，不甘地跃入沸水中，乞求被同化，变成白色塑料袋般的躯壳。届时，天空忽然冒出的巨大勺子无情地把土豆捞走，淋下的海水像暴雨般肆虐着躯壳们。狂风暴雨和新手们的悲怆交相辉映，恰在此时，老手们灵敏的嗅觉派上了大用场，他们忍饥挨饿，伺机待发，联合同类将缓缓驶过的黑色邮轮凿出大洞。作为奖励，勺子和锅的主人会把削好的生土豆下锅，以供躯壳顶礼膜拜。
　　 过客的尖叫声丧失了人类特有的灵性，翻来覆去总是无穷尽头的枷锁，既非轮回，亦非永恒，装入瓶中的不过是色彩变幻不定的气泡。我看到勺子的主人大口啃食着土豆，然后便挑选一大批人类躯壳，装入玻璃罐头，密封保存。我来回穿梭于他的货架之间，发现数不胜数的人类躯壳罐头陈列有序，就连其面部凝固的表情也颇为考究。他告诉我，这些罐头是专门卖给我这种存在的（我开始意识到他的言语中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开“人”这个字），且价格也绝对公道。
　　 夜空里梯田般的白云一望无际，星际里一盏明灯喑哑难言，我见到池塘边有一垂垂老矣的钓者，便上前打招呼。他告诉我，池塘几年前已经没有鱼了，只有些小虾和蚂蟥。他已经好几年没吃任何食物了，他说他就是一块潮湿的木头。我的好奇并不止步于此，追寻自由的脚步非同寻常，我说，那么便让我来当鱼吧！
　　 说着，我扑通一声一跃而入池塘，以极快的速度长出了腮，四肢也化成鱼鳍，皮肤化成鳞片。直到池塘的一切都成了我的大餐，我才善罢甘休，透过水面望着月亮，显得摇摇晃晃。我像喝醉了酒一样咬住了鱼钩。
　　 对于此举，在下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