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刻的那一天，为公元一九七六年的九月九日。
　　 那一天的那一年，我十三岁。读小学四年级。
　　 那一年，哥哥已在大队学校教书已一年多了。
　　 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天。
　　 哥哥却没有休息。哥哥去义务劳动了。
　　 说是义务，实则还是记工分了。毕竟家里还是需要这工分分粮了。
　　 那一天，我吃过早饭，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哥哥他们自在禾场打谷了。
　　 吃过中饭，我又出去了。
　　 家里自有家家照看了。
　　 我们一群小伙伴，自在禾场边上疯打逗闹嬉戏。玩的甚为纵情了。
　　 此时，夕阳已偏西。大约三点多钟了。
　　 哥哥见了，大声吼道，还不回去帮忙？
　　 我听了，心虽不愿，却也不敢违拗。还是丢下不舍，回家去了。
　　 我却没走大道。而是淌水过去了。
　　 这自然是条近路了。
　　 此时，河水只已拃把深了。水清澈。几尾小鱼正在悠闲地游动着。
　　 我洗尽腿上的淤泥，就回家了。
　　 家家此时也不在家。我也没在意。推开房门，拧开半导体收音机，听起来了。
　　 这收音机，伴我驱除多少个寂寞难捱的时光了。
　　 这时，收音机里又传出夏青那雄浑，低沉，略带悲伤的声音来了。
　　 这声音，这腔调，我也不陌生。陈毅元帅死，是这声音。朱德元帅死，是这声音。周总理死，是这声音。而这声音的发出，一般都是夏青，方明，虹云了。
　　 那么今天这声音的出现，又昭告中央哪位大人物故去了呢？
　　 我屏住呼吸，静听下去了。
　　 “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毛泽东主席，于今日凌晨三时在北京逝世。享年83岁……”
　　 听完，我一下子楞住了。都不相信自己的双耳了。我又听了一遍，待确定之后，我提着收音机出房了。见家家正进门来，我大声说，家家，家家，毛主席死了。
　　 家家听了，却没即刻回话。家家紧张地返身伸出脑袋，看了看，这才转过头来，警告道，莫瞎说。说了要坐牢的。
　　 我说，真的，你郎听得，收音机里正在播嘚。毛主席死去世。
　　 家家听了，不再说话，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了。家家嘴里开始不住地叨叨了。
　　 我瞟了眼家家，提了收音机，转身下后去了。
　　 来到公路上，我冲正在忙碌的哥哥大喊，哥哥，哥哥，毛主席死了。你听，你听嘚，收音机里正在播哩。说着，把音量拧到了最大。
　　 哥哥楞了下，又四处望了望，恨声问道，你说么家？
　　 哥哥应该听到了。中间虽隔了条河，直线距离，也超不过三十米。哥哥只是不相信罢了。
　　 我抬起收音机，指着，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下，碾场的人都听真了。也都定格了。就那么呆呆地望着。望着。
　　 哥哥却还是不相信。哥哥一个箭步冲向河岸，不管不顾地往下冲去。裤子也不卷起，鞋子也不脱去，就那么刷刷淌过来了。几步抢上岸，站在我身边，屏息宁神听着。胸脯正在剧烈抖动不已。也任由泥水滴答滴答。哥哥听真了，这才相信了。哥哥嗐了一声，软沓沓地坐下去了。头也低垂下去了。
　　 这时，我分明看见，哥哥的眼里，已噙满泪水了。正一颗一颗往下滴落着。
　　 哥哥虽然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却也是个守旧的人。哥哥曾对人言，我跪天跪地跪父母跪毛主席。现在，老人家故去了，哥哥心里能不难过？
　　 我见哥哥那样，乖觉地关上收音机，悄声退走了。
　　 回到家里，见家家还坐在那里。口中还在叨叨，么就死了呢？么就死了呢？那可是毛主席啊？！说着，又抬起那颗饱经沧桑的头颅，望着神堂上毛主席画像。口中仍在喃喃。
　　 我也望去，见毛主席还是一脸的慈祥。还是一脸的微笑。人见了，却还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温暖。
　　
　　 二
　　 第二天去上学。
　　 操场上，教室里，再也听不到以往的嬉闹声了。也难见同学们疯打游斗的身影了。连我们班有名的“调皮大王”郑凯都只坐在座位上，安静了。倘有同学来聊他。他也不予反击。聊狠了，他才象狗样呲开牙齿，吓唬跑了了事。
　　 老师见了，竟愣怔住了。刚想张嘴大笑，却又猛然省悟，赶忙收敛住了。只是那嘴角，还是扯了几下，算是笑过了。
　　 老师将手上的孝章分发给各组。同学们拿了，又往后传。待每人都有了，老师才示范着戴上了。老师见了，这才神色肃穆地讲道，起立。向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毛泽东主席默哀。
　　 过了会儿，老师才说，默哀毕。学生们刚松了口气，老师又喊道，向毛主席三鞠躬。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坐下。
　　 同学们这才坐下了。
　　 老师刚想再说下去，校长来了。
　　 校长进来，与老师耳语了几句，就走了。
　　 校长的臂膀上，也戴上黑孝章了。
　　 待校长走后，老师点了几个同学，又打开一摞纸，叫女生折叠白花去了。
　　 这几个同学之中，自然也有我了。
　　 我们走去办公室，见大队书记已等着了。
　　 书记看了我们一眼，神情庄重地讲道，你们去割些水杉枝条回来，大队好设置灵堂。割时，不要乱砍……
　　 我忍不住问道，别个不等呢？
　　 书记看了我一眼，说，跟别个把情况说明，别个会肯的。
　　 我们这才将信将疑地走了。
　　 来到堤边，我们分散开来，默默地砍伐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传来声大吼，搞么家？接着，走出条中年大汉，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们赶紧停了下来。待那人走近，我说，大队要我们来的。砍些回去设灵堂。你郎看嘚，我们也没滥砍，只搞了些细枝子。
　　 大汉见了，也不再言语了。转身走了。
　　 我看见大汉的臂上，也戴了黑孝章了。
　　 我见差不多了，提醒道，回吧？
　　 同学们停下来，拢了拢，捆好，背着，回学校了。
　　 路上，依然不言不语。
　　 灵堂就设置在办公室前。墙上已挂上毛主席画像，上面装桢着黑布。两边已有民兵守卫了。民兵们都是全副武装，身背长枪，就那么默默地站立着。
　　 书记见我们回来了，又指挥人设置了一圈。这自然象征着毛主席遗体安放处了。中间安放毛主席的画像。待这一切停妥，那哀乐声就播放起来了。
　　 这时，我看见，公路东西两头，已有社员朝这里走来了。社员们衣服各异，头戴斗笠，草帽，却已没了以往的散乱。呈纵队缓步走着。走着。听不见咳嗽，闻不到说话。
　　 这自然就是前来参加吊唁的各队社员了。
　　 后来听说，还有一队，由各队民兵连长带着，去了大队部了。
　　 这自然就是各队的“四类分子”了。
　　 也是。国家出了塌天大事，这些人岂有不监管起来的道理？本来，这时也没明文下发。但历来的做法，想来，即便上面知悉了，也不会有人来责怪了。
　　 校园门口，也有民兵把守着。也是全副武装。
　　 社员们见了，更是小心翼翼了。
　　 社员们来到操场，找到各自的地点，按序站立着。
　　 队长们又领来孝章，一一分发下去了。
　　 社员们又一一戴上了。
　　 全校师生自然也加入其中了。
　　 书记见都来齐了，书记对着话筒大喊，向毛主席默哀！
　　 过了会儿，书记又喊，默哀毕！
　　 又过了会儿，书记又喊，向毛主席三鞠躬。待这搞完，书记又道，瞻仰毛主席遗容！
　　 这自然是按队序来了。
　　 社员们在队长的带领下，围着毛主席的遗体转了一圈，又由队长带领，各回各队去了。
　　 我们这些学生瞻仰完，也放学回家了。
　　 学校也没上课了。说是就在各自的家里吊唁，守灵了。
　　 而那些集中在一起的“四类分子”，直到开了追悼大会，才由各队队长领着回家去了。
　　 此为后话了。
　　 所设立的灵堂，也只在追悼会开完，才予以火化了。
　　 这之中，自然由民兵们日夜守护守灵了。
　　 三、
　　 第四天，我跟着大人们一起，去参加追悼大会了。
　　 会场设置在沙湖镇上。
　　 我家离沙湖镇，有八里多路。这自然要靠“11”路车步行了。
　　 匆匆吃完早饭，就上路了。
　　 我们却没走大路。大路走起来更远。我们走的是小路。小路据说可以省去一二里路了。
　　 说是小路，其实，就是田埂了。只是走的人多了。自然就留下路的影子了。
　　 九月的天气，虽然干燥，可那早晨，路边的杂草上还残存着露水了。没过一会儿，裤子就已打湿半头了。行走起来甚为不便了。犹如驮了两副盔甲了。我们却不以为意，仍是一个劲地疾走了。
　　 我们一行人纵有一二十人之多，却也没得哪个出言说话。连隔壁最好絮叨的彭婆都闭口不言了。耳里只听到那刷刷往前行进的脚步声了。
　　 等我们走到沙湖街上，都已日上三竿了。身上也开始燥热了。我们也没顾及。只拿眼搜寻会场所在了。
　　 正在焦急中，却猛然瞅见个标牌，言明会场就设在沙湖剧院了。
　　 沙湖剧院场地宽阔，会场设置在哪儿，自是在合适不过了。
　　 我们急着又往那儿赶。赶到那儿，四周早布了岗哨。警察见了，指引我们进去了。却也没进剧院。而是去了剧场内的院子。初以为那院子也没得多大，等进去一看，竟豁然开朗，别有洞天了。
　　 那院子，足有两三亩大了。
　　 我以为我们来的早，哪知进去一看，竟已黑压压一片，早有人了。这些人都站着，手里拿了馒头在啃哩。再看他们的身上，这里那里湿了。
　　 后来才知道，这些人都是红垸那边过来的。深夜四五点钟就出发了。来到沙湖街上，都已六七点了。手上的馒头，自是队上发的。这些人的臂上都戴了黑孝章，胸前还佩戴朵小白花。
　　 找到自己大队的位处，一行人就停下来了。都默默地站着，一语不发。一脸的悲慽。
　　 九点多钟时，追悼大会开始了。
　　 待华总理致完悼词，人们又按序进了剧场。不大一会儿，又出来了。出来后，也没逗留，又赶急赶火地回家去了。
　　 等到我们进去时，都已十一点多了。
　　 灵堂设在剧场的台上。布置和大队的灵堂布置一模一样。只是显得宏阔罢了。
　　 我进去时，已听到哭声了。
　　 学校的张进彩老师哭的象泪人了。都走不动路了。张老师的两边，自有同伴搀扶了。
　　 书记站在边上。书记见了，大声说道，哭吧，哭吧，哭出你对毛主席的热爱来。哭吧，哭吧，没有毛主席，哪有我们的今天。哭吧，哭吧，哭出你对祖国的热爱来……
　　 张老师听了，哭的愈发伤心了。要不是有人搀扶着，都软的要趴地上了。
　　 当然，这里也出现点不和谐来了。
　　 学校有个叫刘进谱的学生，许是后面的同学碰了他一下，好巧不巧，正碰在刘进谱的痒痒处。刘进谱忍了又忍，却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竟笑出声来了。
　　 书记见了，二话不说，上去踢了一脚，口中恨恨地骂道，不孝的东西！
　　 刘进谱听了，自是不敢回言，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追悼会开完了，人们的心里却并不轻松。仍象有块石头压着。
　　 我本家有个爹爹担心地说，毛主席去世了，我们该么搞啊？这也正应了那句“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话了。
　　 直到十月的惊雷炸响，华主席上台，四人帮倒台，欢声笑语又回到了人间！人们才又继续轻松地去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