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没醒，秋兰醒了。
　　 秋兰睁着眼，平躺在床上，仿佛躺在冰冷的沙滩上，一个巨浪打来，又将她冲进了苦海。
　　 竟然把娘打了。
　　 是昨晚打的。
　　 在娘的屁股上拧了一把，拍了一巴掌。
　　 怎么就不能忍住呢？都忍了这么多年了。
　　 秋兰伸手在自己的屁股上拧了一把，疼啊。娘当时也叫了，虽然口齿不清，还流着涎水，但这叫声更激起了秋兰的嫌恶，不由咆哮了起来：
　　 你还知道疼啊？
　　 你咋就不知道管住自己的屎尿呢？
　　 你没看见连换洗的裤子都没有了吗？
　　 你是想整死我啊？
　　 “啪”，娘的屁股上又落了一巴掌。
　　 “哎呦，你打我，兰妹子。”
　　 天啊，娘竟然记起了我是兰妹子，这么多年，她从来只记得哥哥春吉的呀。
　　 闹铃醒了，秋兰伸手按掉了闹铃，继续躺着。
　　 娘曾经是多么洁净利索的人啊。洗浅色衣服时，总要搓一会再迎着光照一照，哪怕一个小斑点都要用肥皂反复揉搓。家里的被子就算破烂了也是干干净净的。哥哥的白衬衣总是亮得耀眼。哪天要去镇上赶集，忙完家务，脱下围裙、套袖，娘就掀开罩着绸布的圆镜，用木梳把头发梳得顺溜整齐，用发夹夹好，再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把额头、鼻子、嘴巴揩干净，然后用凉开水漱口，把牙齿清理干净，换上专门用来赶集走亲戚的衣服鞋子。娘每次走在赶集的人群里，都像一个回娘家的俊俏媳妇。
　　 那年谷雨，父亲犁完田回家，娘刚开始煮中饭，父亲不知是饿了还是渴了，随手抓起酒瓶喝了几口，就连人带凳倒在了神龛底下，还没有来得及送医院，父亲走了。娘被吓呆了，急疯了，伤心傻了。
　　 “只怪我呀，怪我没把饭煮好，我煮好了饭，你爹就不会喝寡酒了，就不会灌破喉咙，就不会扔下我不管了，呜呜呜——”
　　 娘这一哭就是一年啊。
　　 突然有一天，娘就不哭了，开始从早到晚煮饭，把家里所有能煮饭的锅、盆，甚至烧水的水壶都煮满饭；无奈之下，只给她留一个饭锅，她就煮了一锅，把饭盛出来用筛子装了，又煮一锅……有一次，一块燃了一半的木板从灶膛里掉了出来，引燃了厨房里的柴禾，幸亏邻居发现，不然娘和整栋木屋都化为了灰烬。
　　 秋兰只好把娘接到了城里。
　　 不能种菜，不能喂鸡，不能煮饭的娘一天天呆滞。她害怕电梯，看不懂电视，没有可以串门的邻居，整天呆坐在沙发上，不能随地吐痰，掉在地上的一根头发都要捡干净。在这个宽敞明亮整齐洁净的家里，娘格外拘谨。
　　 有次秋兰下班回来，见娘瑟瑟发抖地站在沙发边，不知如何是好。秋兰一看，心都凉了，原来娘把尿全拉在沙发和裤子上了。
　　 那一天是娘过完78岁生日后的第一天，今年娘83岁了。五年来，娘住院、出院，平均每年三个来回；天天吃喝得按时，拉撒就随意，无论怎样冲洗，家里每个角落都充满腥臊味娘越活越小，轮椅，茶壶，尿不湿，热水袋等成了随身物品，后来右手完全瘫痪，饭要喂，有时不好吃，“噗”你一脸，撒落一地；今年还爱上了哭喊，呻吟，且不分昼夜。
　　 因为娘，丈夫已不知给了秋兰多少脸色，甚至睡到了书房。
　　 昨晚，秋兰洗了两大桶衣服，腰酸背疼，刚躺下，娘开始呻吟：
　　 “疼死了，疼死个人了。”
　　 秋兰披衣起床问娘哪里痛，娘说：
　　 “我到处疼啊。”
　　 秋兰伸手一摸，垫的褥子又湿了。
　　 娘不停地哼哼唧唧：“呷死亏啊，死了好啊……”
　　 娘含糊不清拖腔拉调的呻吟如一种魔音让秋兰崩溃了，失控了……
　　 唉，起床吧，再不起，就要迟到了。办公室新来主任的脸色特难看，上个月因为迟到三次，其实加起来还不到十分钟，出勤奖全被扣了。
　　 娘也醒了，睁着眼呆睡着。
　　 秋兰急忙下楼买了稀饭包子油条，放在锅里热着，开始给娘换尿不湿，洗澡，娘的屁股上竟然一坨青紫，让秋兰触目惊心。
　　 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刮起了大风，雷鸣电闪。当一道闪电划破远方的灰暗，当一声闷雷仿佛在身边炸响，秋兰停住了，呆立在窗前，向天诉说：
　　 天啊，我打娘了，天雷，劈了我吧……
　　 秋兰泪眼婆娑地望着雨雾里来来回回的行人车辆，等待着霹雳惊雷把她收走，但除了哗哗的雨声，一切都静默着。
　　 早餐也没吃，秋兰昏昏沉沉地踩进了风雨里。
　　 秋兰想起了那个漂洋过海去寻死的老人，因为海的那一边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挣扎在生命边缘的人安然地离去，就像睡着了一样，且家人也坦然地接受……
　　 秋兰想起了台湾的齐邦媛先生的话：“我对死亡本身不怕，怕的是缠绵病榻。我要把自己收拾干净，穿戴整齐。我希望我死的时候，是个读书人的样子。”
　　 秋兰又想起了能准确地预感到自己的死期，在死神降临前的半个月左右，便离开族群，告别同伴，独自走到遥远而神秘的象冢里去迎接末日的大象。
　　 雨下得很急，街上到处都是积水，秋兰的鞋子全湿了，双脚仿佛踩在潮湿油腻的抹布上。在这样难受的行进中，忽然想起了在欧洲求学的独子，不知他们那儿天气可好。
　　 如果哪一天自己的生命之花开到荼蘼，就做一只大象吧，在一地落叶里，默默地转身，走进森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