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过茂密的法国梧桐的枝叶，从缝隙间洒落在课桌上，随着一阵风，从窗外飘来少许粉色的樱花花瓣。在这微温、慵懒的春日里，只要将眼睛迎着阳光，稍稍闭上一小会儿，便可不知不觉美美地睡上一觉。直到下课的铃声响起，教授和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航与才恍恍惚惚的醒来，带着轻松和惬意伸了一个懒腰。摊开的书本上还落着刚刚飘来的樱花瓣，他没有丢掉，直接合上书本，就这样夹着，有一点要把春天私藏的意味，留在了自己的书里。
　　 南京的春天总是短暂而多变。
　　 一会儿吹起比冬天还冷的大风，它野蛮地直往因温度上升而展开的毛孔里钻，并将身体的所有关节冻得僵硬且颤抖，发出咯咯吱吱的声响，甚至让人觉得如果不是因为有肌肉的联接和包裹，这副骨骼很快将被大风吹散架了。大风像射线一样穿过所有的物质，将全身不留空余的扫了个透。在这一刹那，你不仅有全身裸露的错觉，甚至还有身体已经虚无的幻觉。
　　 一会儿燥热的阳光晒得人浑身热烘烘的，你不会汗流浃背，但会感觉湿热而粘腻。一层细汗浮在皮肤上，酥酥痒痒地，好像有几只小虫在身上乱爬，又好像得了花粉病似的微微刺痛。你会忍不住挠着自己的皮肤，把本无瑕疵的皮肤抓得瘀红一遍，那红色像是体内正翻滚着的熔岩，它随时将喷发而出。
　　 就是这样的春天，还是让人不禁骚动起来，犹如身体里的一颗冬眠的种子，眼看就要裂开肩胛，从皮下钻出，发芽、生长。
　　 航与很喜欢学院里遮天蔽日的梧桐大道，它们枝叶叠重，郁郁葱葱。大道的尽头是一潭水，水中央有一喷泉，喷泉的水喷得并不高，但很厚重，像打开水闸的喷口，充沛的、饱满的涌出。刚进大学时，航与曾与同学在夏夜里偷偷溜进喷泉，将身体浸在水里，头依着石阶，看天上的星星，梦想着大学生活将会给自己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虽然那只是一年半前的事情，航与觉得已经过去了好久。现在他已经没有那股新鲜和好奇，大学生活突然变得平静、单一、甚至使他觉得枯燥、乏味。自己在选择医学院时，对人和生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可现在“人”的概念被《人体结构学》这本书细化到极微小的细胞上，原本“人”的差异变成了共性。现在航与不管看谁，大脑就会像一台电脑，不自觉地分析、标注对方的身体各部位的结构名称，甚至生物活性。这种感觉有点像科幻片里的人，他们的视角自带自动解码功能，而对方则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透视、被解析。
　　 大学同学中有一位女生叫童兰，和航与从小学起一直是同班同学，两人考上同一所医学院时，别说有多开心了。入学时，两人还手牵着手，拖着行李箱一起去注册。当时还有位学姐开玩笑地说他俩是一对小情侣。可是，大学才上了一年，他与童兰已无话可说，两人偶尔碰见，也只是客客气气地随便扯上几句。他觉得童兰的变化太大，童兰瘦了，留起了长发，拉得直直的，披在肩上。过去两人说话总是大呼小叫，嘻嘻哈哈。激动时，不是你推我一把，就我拍你一掌。小时候，航与经常一边扯着她蓬松、稍带卷曲的马尾辫，一边嘴里还“驾！驾！”的叫唤个不停。引来童兰对他的一阵粉拳乱打，他会假装打得很痛似的“呜呜呀呀”的乱叫。那时童兰小脸圆嘟嘟的，白里透着粉。表情也常常是撅着嘴、翻着白眼，斗气的模样。虽然两人现在已不再斗气，但也不再往来。这期间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慢慢地淡了而已。
　　 航与觉得女生长大了，也变得生分了。过去常听说“女大十八变，十八岁的姑娘一朵花。”可他却觉得女孩子小时候倒像一朵开得灿烂的小花，长大后反而变成了花骨朵，一个个羞羞答答，欲开还闭。说话时轻声细语，姿态更显娉婷袅娜，美得令人生畏。航与骨子里有一种没有原由的傲气，他不会因为女生的矜持就主动献上殷勤。他会从漂亮女生的身边抬起下巴，眼也不眨地走过去。对待女生，他不会让道、不会微笑、不会问候、不会帮忙留位、更不会借出笔记。总之，视她们为“无物”，不管你们如何花枝烂漫，我——“航与”不看、不欣赏。
　　 有的时候，航与觉得自己这种与女生保持距离的方式，确实可笑，好像在跟谁赌气似的，又好像在自我惩罚。男同学经常笑称他为“展获”，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坐怀不乱”的本事，随着这几日春上枝头，他的心也跟着荡漾起来。
　　 实验楼前的草坪上三三两两坐着人，有一群女生在玩手机自拍。她们扭捏造作地挤在一起，摆出各种奇怪的姿势，以取得最佳、最美的拍摄效果。她们相互取笑又相互模仿，她们怕别人看见，又忍不住继续造作。航与远远地看着，觉得特别好玩。他有一种想跑过去，帮她们拍照的冲动。他的手不自觉地来回弹动，像在一架隐形的钢琴上，进行着演奏。他看了看其它的方向，又很快地将眼睛转回到那群女孩身上。他的心砰砰乱跳，甚至脸也开始红了起来。这让他感觉很难受，他需要离开，找个清凉的地方，平复一下躁动的心绪。
　　 他往宿舍走去，在楼梯口遇见了童兰，她和一位男生正准备出去。那男生个子很高，体格强壮。航与想起，他是自行车队的。自己还清楚地记得，这个男生穿着紧身裤，撅着结实的屁股，骑车比赛时的场景。他每次从一群女生的前面骑过，人群中总会发出一阵欢呼。当时，航与觉得那些女生叫得莫名其妙，又不是骑得特别好，叫唤什么？后来想，定是在为他一身强健的肌肉和滚圆的臀部而欢呼。航与发现，现在女生的审美观，变得让人看不懂，肌肉何时成了女生评价男生的标准？不论如何，自己是长不出这身腱子肉。如果童兰喜欢这口，自己也无所谓，反正他对童兰一点心思也没。不过，现在细细观察童兰，确实越来越漂亮，她像脱胎换骨一般，活生生地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航与不曾认识的人，一个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的人。航与这样想着，觉得眼前的影像特别不真实，如果不是青天白日，或许会以为自己正在做梦。童兰依旧像对待老熟人一样，朝他挥挥手，全当作问候，随即两人转身离开了。
　　 他回到宿舍，将书扔在床上，便躺了下去。
　　 童兰与那男生走在樱花树丛中，花瓣随着风在天空盘旋了一阵，又纷纷洒落下来。像一场樱花雨，落在头发上、脸上、身上……童兰依偎在男生的怀里，慢慢闭起眼睛，将唇向男生的脸上靠去。
　　 “停！”航与大叫。他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刚才是一场梦？他问自己，为什么会梦见童兰，这太怪异了。自己已经很久不和她来往，更何况她有了男朋友。这样的梦，不会是在暗示着什么吧？他果断而坚定地否认自己对童兰心怀向往。如果这样，自己做这种梦干什么？他爬起来，用冷水洗了一把脸，用毛巾擦干时，顺便照了照镜子。不知什么时候，胡子长出了好多，有点长，白净的脸显得更加清瘦了，不过脸上的红晕还不曾退去，脸上同时显现出净白、乌黑、绯红三个色调，像上重彩，他不敢想象，此刻如果有人看见自己，会怎么想？听到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他立刻将脸又重新埋进了冷水里。
　　 脚步声在门外停住，没有直接走进来，随即听到几声敲门声。航与隔着门问：“谁？”没有回答，只是又敲了两下门。航与擦净脸上的水，一边挂起毛巾，一边喊道：“进来！”只听到门“吱”得一声，被人推开。航与转头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位白衣仙子立于门旁。“咔嚓”航与的脑子里发出了停止联想的呵斥声。一位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女生站在门外，手里拿着宣传单模样的东西，正朝着他微笑。航与使劲闭了两下眼睛，定了定神，问：“你有什么事吗？”那女生依旧面带微笑地说：“这是我们话剧社的招募宣传单，如果你有兴趣，欢迎参加！”“话剧社？”航与喃喃道。那女生点点头，用诚恳地眼神望着他。航与接过宣传单，将内容大致地看了一遍，对那女生说：“可以考虑考虑吗？什么时候截止？”女生见他有兴趣，眼里立刻闪动着欢喜：“一周，一周内到上面的地址来报名，都可以。”那女生用手指着宣传单上，印着的地址，给航与看。航与没有看那行字，他看见那女生的手指纤细，嫩白。指甲上好像抹了一层什么透明发亮的东西，在光线下有着星星点点般的闪动。他想摸一摸那层闪光的东西，又觉得这会吓着别人，同时这个想法已经吓到了自己。他不敢抬起头看向那个女生，只是一味的装作在读宣传单，嘴里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表示自己知道了。一直到那女生走远，他才慢慢地抬起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又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表面上的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想笑，他先是对着镜子傻笑，接着大笑、狂笑。笑得隔壁的同学都好奇地跑过来看他，他依旧疯笑不止，并一脚踹在门上，门被关上了。隔着门，对着已看不见的同学，他竖起了中指。
　　 中午，班上好几个同学都不想吃饭，说被上午的解剖课坏了胃口。航与没有这种感觉，他反而更加的饥饿。上课时，当教授指着肝脏时，许多同学虚起了眼睛。而自己，肠子却发出了饥饿的咕噜声。那声音响得，只要是站在身边的人都能听得到。当他的肚子第二次发出这种声音时，所有人的眼睛立刻齐刷刷地望向他。那一瞬间，航与感觉自己像一个隐藏在人群里，不小心被发现的吸血鬼，所有人带着厌恶、怀疑、警觉的眼神盯着自己。而自己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察觉到，依旧半弯的身躯，低着头，盯着教授的手中的那团红色。
　　 现在，他在食堂里大口地嚼着牛肉，用苋菜的汁拌着米饭，只想着快点将自己的肚子塞饱，不要再发出如此响亮的肠鸣声，引人侧目。
　　 这几日，航与觉得别人总是看着自己，或者在他背后低声议论着什么。而自己并没有做出什么怪异的事情，或显出什么不正常的举止。如果是因为解剖课的事，那也太小题大做了。他想不出更好的解释，直到那个话剧社的白衣仙子将《雷雨》的剧本交到他的手上，他才想起自己已被招进了话剧社。并且得到一个大少爷周萍的角色，白衣仙子还告诉他，社团已对外张贴了公告，三个月后在校艺术节上表演。现在大家都在抓紧时间排练，让他也不要缺席。航与哭笑不得，自己只是见过了正、副社长，交了份申请书。他们连自己是否会朗诵，是否会表演全然不知，竟然分配给自己，这么一个重要的角色。他不得不猜想，这话剧社是彻底没人了，不然怎么会选上自己。
　　 航与按照指定的时间，来到了话剧社。话剧社的地址选在了一幢老旧的两层楼里，他们征用了一楼的一间小型阶梯教室。教室里只有一些旧桌椅，墙面的白色乳胶漆已经泛黄，地面是灰色的水泥，没有装饰过。自去年新的教学大楼启用后，学院里便空出了几个这样的二层小楼，这些建于六、七十年代的教学楼不管是格局还是功能，都已无法跟现代化教学楼相比。但是这些老楼却散发着一种无法形容的美。它们楼前楼后花草葱郁、树木茂密。每当花季，推窗望去，花坠枝头，幽香扑鼻，让人陶醉。
　　 社长把社址选在这样，这让航与觉得他的眼光与从不同。或许就是这独特的眼光，才会选中自己。他为自己具有不同的特质感到骄傲。不管如何，他决定不辜负社长的赏识。
　　 走进阶梯教室，他只看见白衣仙子一人。他没有主动向她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站着，直到白衣仙子抬头发现他。他才小步地向她身边挪去。白衣仙子自我介绍名叫方仪，她不仅是社员，还是联络员，这次她将演四凤。航与心里很高兴，他觉得有这么漂亮的四凤，这戏才会有人愿意看。社长、社员陆续来到教室，一一介绍后，航与发现只有自己是新人，其它人都已入社一年以上，并且至少有过一次上台表演的经验。作为新人，社长居然将如此重要的角色分配给自己，航与开始有点怀疑社长的判断力。他并不是不自信，而是根本不相信，自己可以演好这个，有着两段乱伦恋情的男人。
　　 原著大家都看过，内容不需要赘述，但是怎么演呢？大家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于是社长请来了一位助教，据说这位助教是位戏剧爱好者，她将帮助大家进行排练，教大家如何表演。大家正兴奋地进行讨论时，助教来了。航与认识她，她跟从解剖学教授，他们已经见过许多次面。不过，并没有私下交谈过。助教姓罗名蕙，她眉眼细长，两腮消瘦，一副聪慧、孤傲的神情。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没有血色的白，像白炽灯的光，白得刺眼，白得发冷。每次解剖课上，航与都会将她与教材相比较，他有时觉得，罗助教体内淌着不同于常人的血，或许是银灰色的。他甚至想摸一下她的皮肤，感觉一下温度，是不是会特别地冰凉？因为从她的表情到肤色，让人能联想到，只有一个字“冷”。
　　 罗蕙在人群里一眼就看到了航与，她的眼睛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后，就自然地移到了其它人的身上。就是这一闪而过的眼神，还是被航与捕捉到了。在这两秒中里，他看到了罗助教对自己的惊讶、好奇和欣赏。他心中窃喜，虽然自己对表演一无所知，但内心还是升起了一股近似狂妄的得意。
　　 社长向罗蕙介绍了同学，以及角色分配的情况。又三番二次的向她欠身鞠躬，还说了许多拜托的话。搞得大家都肃静起来，一个个捧着真诚、恳切的神情注视着罗助教。航与很想笑，但他知道此刻不能笑，否则必引发群愤。他努力克制着，嘴角还是因掩藏不住笑意，而来回抽动。于是面部表情就显得特别怪异，面颊的皮肤紧绷，眼角下垂，眼睛不敢直视、左右躲闪，而眼神却闪动着兴奋和喜悦。就像戴着一幅严肃的面具，而面具口眼的洞口里却透着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