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老师说我们是一个诗的国度，后来也听有学者这么说；终于到自己可以独立思考时，才知道几乎每个民族都有这种说法。而在我心目中，我们的民族确实是一个诗的民族。也是以前听老师说的：“唐诗宋词元曲”什么的，这话对我的影响很大，以至于我年轻时几乎就不看唐以外的诗，即便是《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曹氏父子等等。
　　 最先喜欢的唐朝诗人是白居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多么简洁，又多么容易理解；还听说白居易会把诗读给不识字的老太太们听，她们要是不理解就改，直到她们能理解。现在算是明白了，大诗人白居易可以算是我国历史上扫盲第一人！接下来就是王维、孟浩然他们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多么的悠闲（当然也可以说多么的无聊）！“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发牢骚能到这个水平确实高明（当然风险也不小）。然后就是老杜、李白了。老杜的诗一直喜欢，尤其是他的七律，实在狠下过功夫背过几首。看《红楼梦》，十几岁的小姑娘林黛玉给热衷于学诗的香菱讲怎么才能写好诗时说“老杜的七律背上一百二十首”，而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这个痴姑娘居然在不长的时间都做到了。真心地觉出了我们的浮躁，想想那时的我都二十多了，居然得意于自己背了几首杜甫的诗！而李白，说实话喜欢是这几年的事。
　　 说来奇怪，唐宋以后，关于李杜的优劣争论不断，但对于他俩冠唐人之首却异议不多，争论的大多是他们谁是第一罢了。在我看来，李白是学不来的，尽管历史上学他的人很多，但那些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变成了犬；而杜甫可以学，认真地学过后，即便达不到杜甫的高度，也会在他那个时代留下诗人的名声（宋朝以后几乎所有的诗人都可以找到杜甫的影子）。所以我认同古人的李白是仙、杜甫是圣的说法。成仙是需要天分的，就算你胎里就修也不一定成为仙，更加令人沮丧的是天仙是各司其职的，往往一个行业有一个就够了；而圣人亦人矣，你只要按照圣人指南一步步地做下去就可以成为圣人，而成不了圣人不是你天分不够，而是你努力的程度不到。而宋以前认为李白第一的多，宋以后鼓吹杜甫第一的多的原因更多的其实是民族心态的问题。而这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在我看来，李白是天才，是那种知道了诗的真正本质，并且掌握了诗的所有规矩，但心目中已经彻底没有了规矩的人。第一次看郭沫若的诗，我很气愤，这样的狗屁也是诗！乱七八糟，就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完全没有我影响中诗的样子。但听人家说这就是诗，新诗，天才的新诗，像《天狗》；但我即便到现在也摆脱不了那最初的第一影响。说实话，到现在，我仍旧觉得那些不能算诗，就算它是郭沫若写的。但中学时，第一次读《蜀道难》，不懂，但仍旧觉得这是诗，读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快乐。这就是天才与疯子的区别：天才即便你不懂，也会让你觉得舒服；而疯子，你费了多大的劲去理解，他也还是疯子。
　　 古龙在《多情剑客无情剑》里写了一把飞刀，一把普普通通却光华夺目的飞刀。这飞刀的光华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是“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飞刀的主人姓李，必须得姓李，“一门五进士，父子三探花”的小李，因为这飞刀的神来自于李白。编排了兵器谱的百巧生临死前喃喃地说：“我错了，我错了”。是的，他错了，这确实不过是很普通的一把小刀，任何一个铁匠铺都能打造出的小刀，但这刀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被它的主人用恰当的方式发出来时，那就是“例不虚发”的一刀。这每一刀的光华就是李白的一首诗歌。天才是寂寞的，天才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小李死了，飞刀也就不再在世上出现。
　　 杜甫的伟大在于就是那么点空间却能自如地跳所有的舞。如果这个世界上有技术，杜甫就是那种把技术掌握到登峰造极的人。庄子故事里那个杀了几十年牛，那把刀一点损耗都没有的庖丁，他要是不杀牛，跑到唐朝去写诗，那他的名字就是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