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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声声慢(小说)


作者:黄鸟 秀才,1396.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57发表时间:2017-04-01 12:01:46


   鲜鱼口镇的蠹鱼记,它的左边是油坊,右边是小百货。蠹鱼记是个旧书店,老板姓张。张先生,这本《七侠五义》怎么卖。他们都叫他张先生,不叫张老板。
   张先生坐在蠹鱼记里,蠹鱼记只有十几平米,三个大书架分别西北东放置。上面的书或许没有分类,很驳杂地统统塞进每一层的隔板里。塞不进去的,全堆垒在书架顶上。快要碰上天花板。泰山压顶的书架。地上也堆放着书,大小不一长短不齐错落无致地码放在那里。都是些旧书,但陈旧的程度不同,于是朝外的书脊上会出现明暗交替的色泽,如同乱了规矩的钢琴键。北面和东面接榫的拐角处,搁着一个大花瓶,里面是枝枯荷。没有荷叶,细瘦的枝干顶部孤零零地擎着一朵莲蓬。花瓶的旁边倚着一块竖匾,上面是碗口大的字。读尽床头几卷书,苏东坡的词,一笔好隶。
   书桌旁,桌面被张先生摩挲得黑亮,透出酱色的好光。几本杂志零零落落地躺在上面。张先生在看一本书,是李清照的词。看一页吸一口烟,两页未完烟已经结束。烟蒂扔在一旁的铁盒子里。铁盒子以前是盛装茶叶的,还看得出未锈蚀的地方有半个茶字。茶叶盒子被张先生用来做了烟缸。里面烟头很多,全都挤得歪歪扭扭。这是张先生喜欢的一个小物件。
   张先生在藤条椅子上一坐就是大半天。藤条椅子坐了快六年依旧如新,米衫发廊里的转椅一年大修两年就得换。也许是张先生瘦。再过六年椅子还是一个样。是细瘦。张先生一米八的个子,上个月路过粮站时,在老唐那里称了回重,连皮不到一百一。张先生像一条晒干的咸鱼。咸鱼张先生戴一副大大的黑边眼镜,胡子剃得倒是很光滑,脸颊却凹成两个坑。头发蓬得像草,不怪张先生,怪头发长得不讲道理。简直是疯长。像夏日里河里的水草。米衫不给理,还要做生意呢。收张先生的钱等于收自己的。他们是夫妻。张先生一边看李清照,一边默默地吟。吟了一个上午店里没来几个人,来了的大都是小学生,靠在书架旁看漫画。有个像模像样的大人,却掇条木凳子坐在桌旁看。看到精彩绝伦处会大叫一声好,把张先生从李清照那里活活地拉了过来。张先生和那个人一起看,最后两人一起叫好。
   近中午,张先生起身关门。卷闸门呼啦啦关上,锁好。张先生双手插在裤袋里朝家走去。下午的蠹鱼记里依旧是这样。看书。抽烟。没几个人。
  
   二
   张先生起床后用冷水洗脸,这个习惯终年不改。早饭是馒头或者面条或者从街上推小车买早点的摊贩处买来的几根油条。张先生吃完,用手巾抹抹嘴角,把早饭搁在锅里,盖上盖。出门。如果是个好天,张先生会来一句春光无限好,即使是在衰草披靡的寒秋。从家里出来是条小巷,走完巷子就是鲜鱼口镇的街道。朝左走。一直走,抬头就是蠹鱼记。等到张先生坐在那把依旧完好无损的藤条椅上,点上烟,摊开一本书慢慢品咂时,米衫还在床上做梦。
   米衫喜欢侧睡。向左或是向右。一个懒腰让米衫从上到下如同章鱼奋力张开触角。她没有摸到张先生。米衫没有任何反应。
   米衫吃完饭后要花很长时间描妆。鲜鱼口镇最早在脸做足功夫的女人不多,米衫是其中一个。并是佼佼者。米衫在穿衣镜前用化妆笔细细地勾,缓缓地描。镜子里的脸是副精美油画。直到上口红完成画龙点睛的步骤后,米衫才挎着小包出门。像喜鹊。米衫出了巷子朝右走。等到米衫将发廊收拾干净,揿下录音机按钮,里面传来港台歌星嘤嘤成韵的声音时,张先生已读完半本宋词,吸掉五支烟。
   当天夜里下雨。一下到天明。张先生推门出去,看见外面是无数的小水洼。碎了一地的穿衣镜子似的。冷风不知何时过来的,张先生紧紧领子,嘴里叹了一句。天凉好个秋。
   蠹鱼记里点一盏灯,灯上套一个用纸板剪成的灯罩,手法拙劣。上面有蛛网。灯光比较暗。外边的日光水墨一般浸染进来,张先生的烟吃得刚刚好。女子鱼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张先生真是不知道。每天都有人来看书,断断续续,稀稀疏疏。学生,老人,女子,年轻的男人。他们都来,来了站着看,不一定会买。也有买的,一块四块八块。一天的书被人看了多少,一天的书卖出去了几本,张先生心里没有数。至少在两年前,米衫就说让他把书店卖掉,过来帮她经营这个发廊。张先生不愿意,他说自己不懂剪头发,整天站在那里做甚。米衫就说张先生脑袋不好使,小滚有的是路子。让小滚帮帮忙,强过守着一个破书店。要死不活。
   你自己算算这几年你卖过几本书。米衫用牙签去叼盘子里的苹果吃,边吃边对张先生说。
   张先生看报。
   那你这几年剪过多少头发,记得了吗。
   钱呢。这个我可是每天记着账。
   张先生笑笑,说,我没记账,可是蠹鱼记不是还开着吗。
   笑死人,你那些书都快被人看完了,有谁还买。早让你租书了,这几年光租金都很可观。
   张先生合上报纸要进卧室。米衫说,每次一说你就走,我的话就那么不中听。小滚是答应帮忙的。
   他让我干什么,跟他卖水果呀。张先生看着米衫吃着的苹果,这和小滚有关联。小滚是米衫的远方表弟。很远很远的表弟,远出了五服。小滚开卡车,先是运木头,要到深山,不安全。后来运水果,在云南,生意却兴隆。他一个人住在镇上桥边的屋子里,每次回来都要来看米衫。小滚话多,可是受听。人人都夸小滚会说话。小滚人缘好。男的女的小滚认识不少,米衫的发廊多亏了小滚照顾。我表姐那里有一种新发型,最近流行得很。小滚把人给米衫带去。米衫要给小滚介绍个女朋友作为报答,问小滚喜欢哪样的。小滚说要找就找表姐这样的,长得水果一样,多汁多蜜。米衫笑得格格格,嘴里如同噙住几粒冰糖。掌嘴,姐姐都人老珠黄了,什么汁啊蜜啊,羞死人了。心里却觉得小滚真会说话。米衫觉得自己真是一只蜜桃。
   张先生想起这些往事,心里只觉得好笑。
   当然女子鱼丽在看书的时候,张先生正细细吟着一首好词。声音不大,鱼丽却听见了。
   老板好兴致,你是卖书的,倒自己看上了。
   张先生一抬头,扶扶眼镜。是个穿灰色呢子衣的女子。明目修眉,牙齿齐白,脸角的线条是用工笔勾出。有精致的微光。她手里是一本张恨水的小说。她正看到第三页。
   张先生突然不好意思,也许脸正红着。张先生想这是怎么了。
   他说,没事看看也挺好的。
   鱼丽说,我见过很多卖书的人,他们也看,但不像你。你还读。有意思。然后她把书递过去,又说,这本书多少钱。
   一块五。
   鱼丽从口袋掏出钱放在桌上,说,好了,再见。撑一把红伞,跳到街上。原来外面在下雨,水意漫漶。女子鱼丽消失在雨中,红伞被雨洗成浪漫的水红。
  
   三
   她说她叫鱼丽。一尾美丽的鱼。张先生似乎看到鱼从那个有秋雨的水意中,游了进来。张先生萌发捉鱼的念头。鱼丽是镇上小学新来的老师,听说学校一个体育老师找鱼丽谈恋爱。体育老师长得粗粗大大,鱼丽娇小精致如同一枚蝉翼。鱼丽说我不想谈恋爱。体育老师不知趣,隔三差五送花。花是从学校花园里摘的。鱼丽生气,我不想谈恋爱,不要来缠我。漂亮的额头骤起波纹。
   那天鱼丽从蠹鱼记出来后,回到学校宿舍。宿舍里有两张床,同住的是个教音乐的老师。叫娴美。鱼丽坐在床头,手支着脑袋,张恨水的书放在床头的书桌上。是《啼笑因缘》。眼睛看窗外。窗子对着学校的后围墙,那里栽种着一排柳。杨柳堆烟,繁密得很。娴美凑过来,用肩膀去碰挤鱼丽。
   发呆了,想什么。
   没什么,走一趟累了。
   娴美抓起桌上的书,一看就说,呀,张恨水啊,人家恨水不成冰,你恨什么。声音有意吊的高,抛得远。
   鱼丽脸红,拿来,弄坏了。你讨厌,我就恨你。
   哎呀,你脸红了。昨天晚上外面有只母猫叫了一晚上,吵我睡不好,今早起来就不见了,原来不是猫,是你呀。娴美说完笑得床上打滚。
   鱼丽用手捶她,说,要死呀。
   鱼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脸红。
  
   四
   米衫的理发店是租的老屋子。两层。有一架木梯子连着楼上,楼上铺木板,走在上面橐橐橐的响。米衫爱听。屋里有一张床,没人的时候米衫上楼休息,有人要理发就喊米衫。两把木质转椅一前一后,漆的是红漆。这是一年前新买的。不过现在坐上去已经会咿咿呀呀,没人坐的时候,用手一转,还是咿咿呀呀。米衫听起来觉得很寂寞。椅子的前面各是两面宽大镜子,把小小的店铺拉得很深很远。一只小火炉搁在墙角,火正旺,有暖意。上面放一把锡壶,壶嘴呼呼呼滚着白烟。地上碎发狼藉,米衫隔天打扫。
   小滚坐在转椅上,用脚蹬地转动椅子。一圈两圈,停下。正好对着米衫。米衫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织毛衣。灰色的羊毛线,给张先生织的。
   表姐好贤惠,我要是表姐夫少活十年都值。
   他可没你这么疼人,这么会说话。
   表姐夫的书店生意怎样。
   哪里有生意,他爱干那个,说了也不听。
   也是,表姐夫是文化人。
   可当不了饭吃,还是小滚能干。
   我是劳碌命,到处奔波,没有办法的事情。
   你表姐夫有你一半就好。
   要不我想个法子,把表姐夫的书给卖出去。
   真有办法。
   我认识一个云南老板,他想给学校捐书。大概不是小数目。
   真的,要成了才好。还是小滚主意多。
   过两天我拉货到云南,问问情况。
   好。
   回来时我给表姐弄一箱苹果。云南的苹果比山东的好吃。
   怎么好意思。
   表姐这样说小滚不高兴了。
   米衫的线团掉到地上,小滚起身捡了起来。
  
   五
   鲜鱼口镇的梧桐褪成了蕊黄,掌形叶子零落在枝杈之间。孤孤单单,又顾影自怜。秋深了。米衫的毛衣还没织好,鱼丽的张恨水看了不到一半。鱼丽常常去蠹鱼记,她看书的时间少。鱼丽觉得张先生这个人很有意思。也许一半是因为那个娴美。她老在中间撮合,跑到张先生那里说鱼丽天天想他不吃饭。在鱼丽这里死劲地夸张先生人还不错。等到某一次两人在蠹鱼记里说话,突然四目相对,双双如同寒蝉不出一言。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当然鱼丽没问张先生是不是一个人。有女朋友。结婚了。一想到这些鱼丽的脸就红了。张先生看鱼丽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像桃花像梨花。看不厌。是这个灰色秋日里最温润饱满的色彩。
   张先生全懂。
   米衫呢。米衫在那时是一团影,忽暗忽明,若隐似现。在蠹鱼记里找不到米衫的影,回到家里米衫与张先生各做各的事。却如影随形。张先生很苦恼。恋爱中的张先生就是这样。以前和米衫他也曾夜不能寐。以前。
   张先生坐在藤条椅上,藤条椅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有几根藤条断裂。什么时候呢,张先生不清楚。近来张先生不知道时间为何物。逝者如斯啊,张先生忘记了很多。烟是抽得有些凶猛。铁皮茶叶盒不在了,桌上摆着的是玻璃烟缸。四方形,有棱角,泛冷光,很精致。鱼丽送的。烟头也不像往常塞得太慢,天天清理。倒掉烟头,水龙头下冲洗,日光里沥干。张先生黑漆桌面上有了只晶闪闪的烟缸。鱼丽说,椅子要坏了,换掉吧。意思是我早就注意了,要买哪种椅子在哪家去买我都想到了。
   张先生开始为难。一切似乎超乎他的想象。
   不忙不忙,还能用。张先生说。
   一个下午。张先生早早关了门。他不回家,他要去米衫的理发店。很奇怪会这样做,他自己也觉得。但心里就是想去看看。看看那个粗糙简陋的店铺,看看米衫。
   理发店里没人。米衫在楼上。张先生想怕是在小睡,近来晚上她总睡不好。那件毛衣织的太久吧。张先生说不要织那么复杂的花纹,简单就好。米衫说,别多嘴,我是练习织花,你以为真要给你织。毛衣织了两遍都没成功。拆掉,重来。米衫拆,张先生挽。一根线在两人之间抽送着。织到一半的毛衣重为线团,米衫又织。竹针在米衫手里轻巧地跳跃,她的眼神专注。张先生看着,看不下去。也许米衫做梦也在织毛衣。何必呢,张先生想。
   他想叫米衫,又想一定在睡觉。轻轻走进去,瞥见地上有一只纸箱子,上面印了几个字。张先生没怎么在意。他刚到木梯子脚下准备登上去,看见米衫走下来。米衫后面有个人,背着光,但知道是个男人。张先生一愣,扶在梯子两侧的手僵住。张先生如同一只惊住的虾。后面那个人是小滚。米衫说,你怎么来了。表情很好。表姐夫好久不见,生意兴隆啊。小滚还是那个小滚。一切都风平浪静。
   从米衫那里出来,张先生脑袋里还是一片空白。他用手挠挠头发,想起楼上只有一张床。心里猛地跳出两个字,无耻。走上几步,又跳出两个字,乱伦。张先生居然平平稳稳地回到了蠹鱼记,并且坐在椅子上,并且抽烟。他把烟灰抖落在玻璃烟缸里,于是张先生想起了鱼丽。一尾美丽的鱼。
   去你妈的毛衣。张先生把烟头狠狠揍进了烟缸。
   第二天,也许是第三天,总之是张先生下了决心要跟鱼丽好的时候。他已经想好要怎么对鱼丽说,要怎么对米衫说。这里头自然有报复成分,张先生不骗自己。鱼丽在这时来到蠹鱼记。蹬蹬蹬,黑色小皮鞋踏得地板响。张先生有种不好的预感。一抬头,没看清,鱼丽一巴掌飞来。张先生的眼镜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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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间旧书店,一家发廊,在书里浸泡光阴,任时间从指缝间悄然溜走,琐碎复杂的生活因为慢节奏而美好,小日子也就在平静中安稳的度过。波澜不惊的生活,到底是经不起折腾,两个人之间似乎都有某种微妙的变化,只是互相不说。影藏在四个人之间的微妙的情感也因为一场场误会而告终,原本守着不放的书店,后来也洒脱地将所有书清空了。一件毛衣引起的误会对于张先生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儿,足以断了许多纠葛和念想,文章的末尾句让我们体会到了张先生已经放下,此事也算是有个善终。文章语言精丽,人物刻画细腻入微,线索明确,还有许多暗示和伏笔巧妙的设置在了文中各个部分,给人回味的空间,同时也留与人无限的想象空间。文笔很是精炼,故事情节的构思也很是巧妙新颖不落俗套。问好作者,推荐共赏!【编辑:清雅若诗】【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4022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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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清雅若诗        2017-04-01 12:02:59
  小说写得很不错,对于人物的刻画很是到位哈,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人物性格鲜明,画面感也超级强哒。
诗一样飘逸曼妙,画一般清新隽永。
2 楼        文友:清雅若诗        2017-04-01 12:03:34
  发出来晚了,别介意哈。编辑若有不周之处,还望见谅。
诗一样飘逸曼妙,画一般清新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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