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后的某日，初一输得一败涂地，就因为一碗热腾腾的扁食。
　　 她曾发誓不让周嫂得逞，这辈子，爷爷是她一个人的。为此，每每瞧见周嫂来给爷爷说亲，初一总是拿起扫把将人往外赶，她寻思着吃了灰的周嫂不会再来，谁成想那老娘们竟不死心。
　　 就在那天，周嫂笑吟吟地端了好大一碗扁食朝初一招手，初一情不自禁地放下扫把，满心满眼都是那一个个“白元宝”。
　　 霜降是老天念的一句咒语吧，面皮肉香暖了身子，亦蛊惑心魂。
　　 待回神时，冒初一早已丢魂似的跟了周嫂一路。接亲的毛驴在路上老叫老叫，使劲晃悠头顶上的大红花，叫人瞅着难受，那大红花红得臊气！
　　 周嫂觍脸笑：“虎丫，现在咋不同我犟嘴啦？要知道人家凤奶奶肯点头下嫁，是你爷孙俩烧了高香！”
　　 初一不吭声，觉着自己连个屁都没脸放，周嫂肯定在扁食里下了药，不然她怎能如此轻易就卖了亲爷爷？
　　 瞧那驴好象在笑，这世上，没心没肺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她一个。
　　 途经馒头界时，阴风邪吹。初一直打哆嗦，毛驴慢吞吞的懒样，让她更恼这畜生头上的火球。
　　 好大一条狗不知从哪儿窜出乱吠，吓得周嫂跳起：“哪个鬼叫？”
　　 可不是鬼叫嘛，放眼四野一个个馒头坟，晦气。乱草堆里蹦出一黑娃拦路，黑娃和他那条黑狗一样凶：“谁也不许从这过，你们给我绕道！”
　　 “哪家娃这么野性！没见我们要去接亲啊，误了时辰，看我不拧掉你耳朵！”周嫂顺势挽起衣袖。
　　 大黑狗扑起好高，黑娃亮了嗓门：“我爹老说有人踩他的头，你们谁也不许从这过，你敢走个试试！”
　　 初一还没听懂，周嫂已经甩出一脸横肉来：“成，就给你那死鬼老爹让道！”
　　 一条条白飘晃悠，周嫂骂骂咧咧还不消停，初一总是回头去瞧，黑娃那张脸渐渐模糊了，想想这道上有多少双脚是踩过死人的脑门在前行，她也是其中之一，摸着发凉的胸口大喘，她知道人死了，浑身是冰冷的……
　　 北贝池的人若去西贝池接亲，非得过这馒头界，红事遇白事也惯了。人常道，红事让白事，死者为大，但在馒头界上，活人从未给地下的亡灵让过道。
　　 不足为奇，这世上，谁又真心愿意给别人让条道。
　　 初一终于见到了她最不想见的人，凤奶奶穿一袭蓝底白花的袄，绾低低的发盘，静默地站在那儿，一点瞧不出她今天嫁人。
　　 围观的不少，只不敢进屋，乌泱泱在那儿扎堆。
　　 初一细细打量着凤奶奶，这就是西贝池人人敬佩的奇女子，传说当年禁烟令一出，她大义灭亲告发自己的男人许老爷，许家上下几十口被抓的抓，被杀的杀，最后只剩下凤奶奶一个，这样的奇人居然肯往北下嫁给一个残腿老兵。她不要马车接亲，不稀罕坐大红花轿，只一头毛驴顶事，更稀奇的是当她听说那男人有个十来岁的孙女，接亲的重任便指给了一个女娃。
　　 周嫂搀了凤奶奶出来，殷勤地扶上毛驴，扯开嗓子喊：“走喽走喽……”
　　 “火球”走了好一程，看热闹的还不散。初一预感往后在冒家，爷爷不会再依着她的性子来。凤奶奶图啥？北贝池谁都晓得冒家爷孙俩穷紧了，两间土房雨天难熬，残腿冒爷靠微薄补给度日，孙女初一吃百家饭长到十岁，连学堂的门口朝哪开都摸不着。
　　 即便如此，凤奶奶还是来了，大伙想不明白世上还有此等事。
　　 众人嘲讽冒爷梅开二度，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初一偷喝了一口酒，并不觉得是在喝爷爷的喜酒，她一直叫冷，周嫂告诉她喝口烧酒保管身子热乎。初一喝了半碗，被同桌的李大脚抢去：“娃儿不能喝这个，给俺！”
　　 席终于散了，夜沉在三更里，卡住了月的轮回。
　　 初一用手捅破了窗户纸，眼瞅着夜风吹歪了屋外老树的脖子，她舔了舔手背，寻思那树流出的泪也该是这个味吧。
　　 寒意渐浓，霜落在农人的脊梁上，无声无息地捶着拳头。
　　 北贝池有地的人忙开了，锄地熏烟﹑该拔的拔，该收的收，草木在初一眼里落黄，冒家无事可忙。冒爷又哼哼起，初一知道爷爷的老寒腿犯了。
　　 凤奶奶端了盆热水进屋，非但不嫌，还亲自伺候按摩。祛风行血的药材贵，冒爷心疼：“莫费这钱，我熬过冬就好。”
　　 “这法子也只能缓缓，日子还长，你的腿总该找人瞧好才是。”
　　 她图啥？初一站在门口瞧，自凤奶奶进门，她从未叫过一声“奶奶”，不管爷爷怎么骂，打也打的，她就不依。初一觉得凤奶奶不配爷爷，爷爷若是好腿，上天入地乃能人，莫说北贝池，西贝池，整个阴阳县也寻不出一个女人能配上爷爷。
　　 爷爷虽穷，却是剿匪英雄，腿残心不残。初一没见过爹娘面，爷爷是她唯一的亲人，更是她的依靠。爷爷疼她，多年来不曾让她受气，可眼下，爷爷的心飞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上。
　　 凤奶奶待冒家祖孙俩好，北贝池都传开了，美名在外，初一越发不领情。她剪了凤奶奶做的小花袄，扯坏凤奶奶的新鞋底，泼了香喷喷的头油，怎么可恶就怎么使坏，气得冒爷不行，满屋拐着腿追她。
　　 凤奶奶拦不住，索性不拦，冒爷打累了，发觉孙女打不怕。
　　 “虎丫，可咋弄哩！”
　　 “这娃气性大，啥事都往心里去，你治不住。”凤奶奶瞧得真。
　　 冒爷心里装着两件事：买地﹑让孙女念书，做做好难。
　　 凤奶奶一进门便轻易替男人了却心愿，冒家还是冒家，只是住的人不一样了，冒爷有了地，那个欢喜呦，不顾残腿，日日往田里去，凤奶奶阻挡：“这把年纪还想在地里死受？我雇了短工，你歇歇吧。”
　　 会疼人的女人真好，把日子过得滋润。人说冒爷满面红光，初一也跟着沾光，她终于有书可读。上学堂也是初一的心愿，这次她没瞎闹，领了凤奶奶的盛情。
　　 不过，虎丫的脾气仍然虎，瞒着爷爷，跑去跟凤奶奶讲：“念书的钱你给我记起，算我欠的，以后保准还！”
　　 凤奶奶听了“咯咯”笑：“成，来日你还得给我利钱。”
　　 初一不懂啥叫“利钱”，寻了李大脚一问更恼火，这女人果然坏，想来她守寡那些年啥也不做，光把手头的钱放利倒黑去。这笔帐虎丫记下了，终有一日，新帐旧帐一并算！
　　 上学那日，初一老大不情愿地跟在凤奶奶身后，却真心喜欢新书包，凤奶奶的手艺没话说，绣的虎头栩栩如生，哪个瞧了都稀罕。北贝池人人管初一叫虎丫头，脾气虎，属相虎，虎头虎脑的女娃娃终进学堂受管束。
　　 可入学头天，初一就惹事，被先生揪耳朵给领回了冒家。孔先生气道：“这娃我教不了，一人打五个，吓得其他娃都不敢来上学！”
　　 冒爷当场脸上挂不住，拿起烟枪欲打孙女，被凤奶奶拦下：“你就知道打！”
　　 凤奶奶说：“我听过不肯念书的娃，可没听过教不了娃的先生，您老能耐，难道还治不住一个毛丫头？”
　　 “我管了娃们的功课，哪里还管得住这帮泼皮崽成天闹闹，这把老骨头非给他们拆了不可呦。”
　　 话是说给会听的人去玩味，凤奶奶陪笑：“西贝池谁不知道先生乃圣贤之后，初一给您添堵，我在这儿给您赔礼。”
　　 孔先生皮笑肉不笑：“老朽可不敢受这礼，人家没把你当嫡亲奶奶，入学表我带来，凤奶奶您自个儿瞧好喽。”
　　 初一的入学表家长栏上只有一个人名，天塌下来，这个名字也不会变。
　　 凤奶奶看了，眼泪忍不住痒热在眼眶里爬：“不管她认不认，我就是她奶奶！先生说吧，该我们做甚？”
　　 初一这架不仅打飞了亲爷的钱，还打碎了凤奶奶的心，她捂起胸口躺在炕上不吭气，可急坏了冒爷。再没人做可口的饭，再没人为爷孙俩忙进忙出，一连几日，凤奶奶下不了床，初一又得去吃百家饭。冒爷请了大夫来瞧，只说要静养莫再动气。
　　 冒家死静，初一隔了窗户纸偷瞧，自觉过分。
　　 寒月的一个夜里，一滴眼泪落在凤奶奶的额头上，像一滴烈酒。凤奶奶迷迷糊糊中仿佛看见初一在她跟前哭……
　　 世上有万千能工巧匠，他们造不出一把开启心门的钥匙。凤奶奶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能为初一打开这把锁，却不想人心肉长，它被捂暖了。
　　 冒爷爷告诉凤奶奶，初一打架是为了虎头包，娃们争抢来着，初一死活不给，扯坏了惹恼虎丫，不论对方好几，挥拳便上。
　　 此后，初一再没惹事，念书有模有样。起早晚归，也知道知会凤奶奶一声。凤奶奶并不知道，后来，那张入学表的家长栏里又多了一个名字。
　　 对凤奶奶而言，初一这孩子好特别。自第一眼见起，她惊异这女娃活脱脱像极了老三，一双无畏的眼睛和倔脾气最难得。
　　 当年，西贝池大商贾许家的没落，成就了一个人人称颂的奇女子，亦牺牲了几十条人命，他们中有的活该，更多是无辜被连累，都被黑疙瘩给害了。
　　 这些年来，凤奶奶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夜里做梦，总会梦到在烟道上被乱枪打死的老三，三儿还那么年轻，那双死不闭目的瞳，凤奶奶忘不掉。
　　 路走远走长了就累，可不走下去，又没有退路，凤奶奶还是嫁人了，她来到冒家，常常自言自语：“该是谁身边的人，还得到谁身边去。”
　　 乡下女人总拿命来解释自己的一生，苦也好，穷也罢，都是命。凤奶奶不认命，她只相信人活一世，草木一春，睁眼做人，全凭良心。
　　 外人只道凤奶奶许是老来寂寞，一时兴起才答应嫁了冒爷，只有冒爷懂凤奶奶，往事如烟，冒爷这条腿就是当年在剿烟运动中被许老爷打残的，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放不下，与冒爷有仇的是许商贾，凤奶奶却执意替那祸害来还债，冒爷觉此不值当。人都死了，还有啥可计较的。
　　 生活在哪里停留，哪里就有锈迹尘土，还有更隐秘的村落田野的百年心事，那是人的秘密。凤奶奶藏住自个儿的秘密，嫁给了同样心事重重的冒爷，谁也不说破。
　　 这么多年来，冒爷的心里也藏着一个秘密，他最疼爱的孙女初一并不是他的亲孙女，那是他当年在烟道上捡来的娃娃。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是初一，躺在道上的襁褓里的小娃儿，虽然满面乌灰，但那双眼睛会说话，她冲他笑，那是求生的笑容。
　　 那笑容骤然暖了冒爷长久孤寂的心。
　　 没有血缘关系的三人住在一处，守着一个家，老两口看着他们的孙女初一日渐长大，初一也有一个小秘密，她时不时地盘算着欠凤奶奶的利与钱，想来有朝一日，新帐旧帐一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