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裁缝的小店临街，门的左边挂着一个招牌，写着小店的名字。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即使仔细去看，你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来做衣服的问毕裁缝，他只是笑笑，拿了皮尺，去给顾客量体，却不回答人家的问题。毕裁缝量体，看着并不认真，比划两下就完了。来做衣服的人就说：“好了？”似乎有点信不过。毕裁缝点点头。来做衣服的都是慕名而来的，她们都信得过毕裁缝的手艺，有的甚至不惜跑二三十里路。你要认为毕裁缝是个女人，那你就错了。毕裁缝是个男的，已年近七十，十六岁开始学做衣服。他做衣服慢，你今天来量体，要等三个月才能穿到他做的衣服，时间长的要等半年。不是说他一件衣服做三个月或半年，而是你得排号，得有耐心去等。
　　 从去年冬天开始，毕裁缝就不干了，他收起挂在门旁的招牌，对前来做衣服的人说，年纪大了，该歇着了。 他那么说，前来做衣服的人却不走，几乎是哀求他收下带来的布料。毕裁缝叹口气，说老了，我得为自己做一件了。来做衣服的人见他执意不收，只好悻悻地离开了。有的人就想，毕裁缝为自己做一件衣服，看来他是在准备自己的后事了。
　　 过了冬天，天慢慢暖和后，毕裁缝侍弄起了花草，还在门前种上了丝瓜。天气好的话，他会坐在门前晒太阳。如果你细心，你会注意到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那双手保养得很好，就像一双女人的手。他的左手的一个小拇指短了一截，前来做衣服的人极少有人留心，只有白水街那些年纪大的老人才知道其中的原委，但不少人都已作古，即使有的还活着，也从不提起。
　　 毕裁缝躺在一张摇椅上，闭了眼，听收音机。那台收音机有些年头了，外壳是木头做的，油漆已经剥落。这种老式收音机你可能在电影里看到过，据说有的很贵，价值相当于一辆奔驰车。毕裁缝的那台收音机音质很好，虽然调音和调频的那两个旋钮已被磨得发亮。收音机播放着一段粤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唱。如果你正巧走到那里，听到这一段，毕裁缝会说，任剑辉和白雪仙的《紫钗记》。北方人喜欢听京戏，即使是年纪大的人也对毕裁缝听的《紫钗记》不感兴趣。有时，他也跟着哼两声。曾在广东待过一段时间的老曾说：“毕裁缝，他是广东人。”
　　 应该说毕裁缝是一个名人，不仅在民间有名。有一年，电视台的人还来给他拍专题片，但被他拒绝了。毕裁缝说：“我一个做衣服的，怎么能上电视呢？”后来，电视台的人又来过两次，毕裁缝闭门谢客，连面也没让他们见着。毕裁缝做得最好的要数旗袍了，其精致的做工堪称艺术品。但他很少做旗袍，当然这与穿旗袍的女人越来越少也有关系。你到大街上看一看，几乎见不到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如果能看到，那也是在电视上，比如某个晚会，或题材是三十年代的电影。
　　 电影院上演《花样年华》那年，有个女人来找毕裁缝，说要做旗袍。
　　 毕裁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了声：“你说什么？”
　　 女人说：“就是张曼玉穿的那种旗袍。”
　　 毕裁缝不知道《花样年华》，也不知张曼玉。女人就向他描述。毕裁缝点着头，然后看了看女人，说道：“你的身材不适合穿旗袍。”
　　 女人乘兴而来，见毕裁缝那么说，心里感到有些不舒服，就悻悻地走了。在街上，女人还对路上的人说：“什么毕裁缝，做不了就说做不了，还说我身材不适合穿旗袍。真是岂有此理！”后来听到这话的人告诉了毕裁缝。当时毕裁缝听了，只是笑了笑。
　　 那年，电视台的人之所以来找毕裁缝，据说是毕裁缝曾在张瑞香门下做过学徒。知道张瑞香的人不多，但说到宋美龄，大家都知道的。张瑞香就是那个给宋美龄做旗袍的裁缝。毕裁缝是不是真的在张瑞香门下做过学徒，如果毕裁缝不承认，别人说就是捕风捉影。不过毕裁缝年轻时在上海待过倒是真的，文革期间开他的批斗会，就是因为他在上海的时候曾给资本家的太太们做过旗袍。开毕裁缝批斗会时，我父亲也参加了，别人对他又踢又踹，我父亲只是在喊口号。因为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父亲哪好意思对毕裁缝动手。再说每到过年，我们还要找他做衣服呢。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毕裁缝种下的丝瓜发芽了。下过两场雨，那丝瓜秧身子一晃，就爬上了毕裁缝给它们搭的瓜架上。毕裁缝喜欢喝茶，一盏紫砂壶，泡的是凤凰乌龙茶。他对着壶嘴呷一口，然后闭上眼，听他的粤剧。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咿咿呀呀地唱，我们听不懂，他却沉浸其中，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但细看他的表情难掩内心的伤感。
　　 同毕裁缝能够谈得来的人不多，有时我父亲会去坐一坐，两个人却很少说话。父亲喜欢喝龙井，拿一个玻璃杯泡了，喝到三分之一，他就拎着杯子回家了。毕裁缝还坐在他的摇椅上，因为长年在屋子里做衣服，他的皮肤跟女人一样白。看他的相貌，不像个裁缝，倒像过去的教书先生，蕴含着淡淡的书卷气。我父亲是个粗人，没多少文化，他之所以去毕裁缝那里，只是看着他一个人孤单，想陪他一会儿。哪怕只是坐坐，不说话。
　　 那天，毕裁缝问我父亲，喜不喜欢那台收音机。要是喜欢的话，等将来哪天他不在了，好留个念想。
　　 我父亲说：“毕师傅，你这是说哪里话。”
　　 毕裁缝笑笑:“我无儿无女的，你要不嫌弃，就留下。”
　　 我父亲说：“好的，我会好好留着的。”我父亲一直称呼毕裁缝为毕师傅，白水街的其他人也这么称呼他。只有我们那一代人叫他毕裁缝。过去我们曾私下里议论过毕裁缝，比如他为什么不找个女人？街上的二毛说：“这个毕裁缝一点都不像个男人，你看他那样子，连根胡子都没有，哪像个男人。”二毛那么一说，我们才发现毕裁缝真的没长胡子。
　　 父亲回到家，对我母亲说，毕裁缝要把他的收音机给我们。母亲说：“这个毕裁缝也怪可怜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
　　 父亲说：“毕裁缝好像在交代后事似的。”母亲听后叹了口气。
　　 春末的一天下午，天飘着雨。雨不大，一个女人来到了白水街。女人打着一把伞，一路走来，高跟鞋敲打出一串清脆的答答声。那个女人也就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身材苗条，走到毕裁缝的店门前，女人停下脚步，然后敲了敲门。
　　 我没有见过那个女人，据我买菜回来的母亲说，那个女人进了毕裁缝的店，过了半个多小时才出来。母亲先是看到女人的背影，等她出来，母亲便看到了女人的脸。那个女人，母亲说她不是本地人。从毕裁缝的店里出来，雨停了，女人收起伞，步态摇曳，像画中人似的。母亲说，白水街还从来没来过这么漂亮的女人呢。母亲说的漂亮，更多的是指那个女人的身材。说人家的那个腰，真的是杨柳细腰。母亲不多的词汇不足以描绘那个女人，她只是一个劲地说那个女人漂亮、好看。
　　 第二天，毕裁缝没有出来晒太阳。吃过早饭，我父亲出门，想和毕裁缝说会话，可毕裁缝的店门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门。那天我父亲去找毕裁缝，是想给他介绍一个保姆的。一个人年纪大了，身边没个人照顾，倘若有个感冒发烧，连个端口水的人都没有。给毕裁缝介绍保姆是我母亲的意思，过去我母亲也打发我父亲去找过毕裁缝，但毕裁缝却说他一个人习惯了，要是生活中突然多出一个人来，他适应不了。那时毕裁缝的年纪还不是太大，如今他歇业不干了，一整天闲着，没个人陪着说话，日子过得寂寞。母亲怂恿我父亲去找毕裁缝，说他去，比自己去要合适，男人在一起什么话都可以说的。
　　 到了中午，毕裁缝才出门，在摇椅上坐下，神色不怎么好。他闭着眼，看上去好像有点疲倦。那天的阳光很好，一丝风也没有。毕裁缝坐了一会儿，又回到了他的店里。那天，我父亲回到家，说毕裁缝在做衣服，是一件旗袍。
　　 “旗袍？”母亲说：“哦，我知道了。”
　　 父亲问知道什么。
　　 母亲说：“昨天来过一个女的，进了毕裁缝的店。那个女人是找他做旗袍的。”
　　 父亲说：“做邻居这么多年，到今天我都摸不清毕裁缝是怎样的一个人。”过去，父亲对毕裁缝一直心存不满，其原因是我姐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我母亲的意思是与其在家呆着，不如跟毕裁缝学做衣服。即使以后不靠做衣服为生，学门手艺，也不是坏事。父亲去找毕裁缝，但毕裁缝却说他从来不收徒弟的。父亲有些生气，回来后对母亲说，这个毕裁缝，害怕别人抢了他的饭碗。母亲也觉得毕裁缝有点不近人情，邻居多年，一点面子都不给。
　　 那几天毕裁缝的身体看上去不怎么好，我母亲做了几样小菜，打发我父亲给毕裁缝送去。我父亲去的时候，毕裁缝正在给丝瓜浇水，看到我父亲送去的菜，就说他那里还有一瓶葡萄酒，要和我父亲喝点。过后，父亲说毕裁缝的那瓶葡萄酒有些年头了，而且还是洋酒，法国产的。那天，毕裁缝说了很多话。父亲说毕裁缝结过婚，那还是他在上海的时候。后来，那个女人出国了，从此两个人断了音讯。
　　 母亲说：“怪不得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同意，原来他心里装着一个女人。”
　　 父亲说：“毕裁缝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毕裁缝答应给他介绍保姆的事了？”母亲说。
　　 父亲点点头：“答应了。”
　　 过了两天，母亲就把那个保姆带到了毕裁缝的店里。那个女人是白水街的一个寡妇，不到五十岁。但她干了三天就不干了，母亲问她为什么不干了。女人说：“那个毕裁缝，怎么说他呢。人倒是个好人，没脾气，但他太爱干净了。人家嘴上不说，但眼神却流露出来了，所以咱得知趣，等人家说，还不如自己找个借口不干的好。”
　　 父亲说：“那是洁癖。”
　　 女人说：“就是就是！”
　　 “男人干净了好啊！”我母亲说。
　　 女人说：“好是好，但太干净了就让人感到别扭了。一个男人干净得跟豆芽似的，谁受得了。”
　　 当时，母亲的意思是想撮合毕裁缝和那个女人成一对的。谁想那个女人忍受不了毕裁缝。再说毕裁缝也没哪个意思，那个女人就回家了。女人干了三天保姆，毕裁缝给的工钱倒不低。毕裁缝做了大半辈子裁缝，看来是攒下了几个钱。
　　 过了一个月，毕裁缝终于把那件旗袍做好了，他又和过去一样坐在摇椅上晒太阳了。只要天气好，他都会坐在那张摇椅上，听他的粤剧，喝他的茶或小睡一会儿。有时，他会突然睁开眼，以为有人朝他走过来。白水街空荡荡的，偶尔有一条狗游荡过来。毕裁缝见了，有点失望，再次闭上眼，一天的时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前几年毕裁缝曾养过一只猫，是一只白猫，一点杂色也没有。那只猫经常蹲在毕裁缝的店门前打盹，后来它莫名其妙地死了。猫死得蹊跷，不像是被打死的，也不像是吃了被药死的老鼠死的。毕裁缝用一个黑色塑料袋把死掉的猫装了，然后拎着去了白水河，在一棵树下把那只死猫埋了。从那以后，毕裁缝再没养过猫。
　　 毕裁缝坐在摇椅上打盹，双手很少露出来，他总是把双手抄在袖筒里。他的那双手保养得很好，如果你只看那双手，你会以为那是一双女人的手。只有毕裁缝那样的一双手才能做出各式各样，精致绝妙的盘扣。毕裁缝去世后，每每说起他，我母亲都感慨一番。做一件旗袍，费工费时的不是裁剪和做，而是盘扣。母亲说她曾有幸见过毕裁缝盘扣，一个男人做那种细致活，啧啧！比一个女人盘出的扣子还精致。毕裁缝盘的菊花扣、蝴蝶扣、蜜蜂扣、枇杷扣，栩栩如生，就一件旗袍来说，有着画龙点睛的效果，可以说是妙手生花，给人一种呼之欲动的感觉。而旗袍盘扣尤以盘香钮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状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但在白水街我还从没有见过哪一个女人穿过毕裁缝做的旗袍，这不能不说是白水街女人的一种遗憾。
　　 天说热就热了。
　　 这天，毕裁缝和往常一样坐在摇椅上打盹。打着盹，人就睡过去了，再也没醒来。那年，毕裁缝虚岁七十三。我们这里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毕裁缝走得安详，脸上看不到一丝痛苦。这种死法，真是前生修来的福气。
　　 毕裁缝孤身一人，后事当然由街坊邻居来操办了，所以毕裁缝的葬礼是轻松的，没有哪一个人失声痛哭，也没有哪一个掉眼泪。到了晚上，大家找了个饭店吃了一顿，所花的钱是毕裁缝的，在他的店里存放了一笔钱。毕裁缝用过的家什都当废品处理掉了，包括他要送我们家的那台老式收音机。
　　 在处理毕裁缝做的那件湘绣旗袍时，我母亲说旗袍不能当废品处理掉，这是毕裁缝给那个女人做的，说不定人家哪天会来拿的。于是，那件旗袍就留下了，母亲把它搁在了家里。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毕裁缝做的旗袍，如果要我来形容的话，我觉得用巧夺天工来说一点都不为过。因为是死人留下的东西，我父亲觉得挂在家里晦气，但我母亲却说，又不是毕裁缝穿的，晦气什么？亏你还是个男人，竟然还在乎这个。
　　 时令到了立秋，一天，白水街来了一个女人，就是春天来过的那个女人。女人去了毕裁缝的小店，和第一次来时那样，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