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爷爷坐在太阳地里打盹，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那是一口痰在作怪。他咳了一声，突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树上的叶子好像被他那声喷嚏给震落的一样，一片片飘下来。有一片落在我的脚前，触地后微微颤动了两下才安静下来。我捡起那片树叶，慢慢地撕成两半。天到了下午，已有些凉意了。
　　 考虑得怎么样了？爷爷说，声音听上去不是他发出的。
　　 嗯。我点了头。
　　 爷爷叫我学木匠，父亲却说学什么木匠，不如学开车去。父亲是在背后这么对我说的，性格暴戾的他在爷爷面前大气不敢出，转过身来对我却大呼小叫，还经常威胁我，说要是我在爷爷面前告他的状，他就揍烂我的屁股。我母亲就是被他赶出家门的，那些年他天天和我母亲吵架，只要吵架他就动手。母亲被他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又不敢跟爷爷说，只能忍受着。父亲也是这样忍受爷爷的，他甚至说这个老不死的，我看等我死了他也不会死。对这个不孝之子，爷爷从不手软，打起他来，每次都累得气喘吁吁。但爷爷对我却很好，凡事总是和我商量着来。我决定听爷爷的，去学木匠。爷爷已为我找好了师傅，就是我们村的李木匠。只要我答应了，择日就可以去拜师。
　　 李木匠是个秃子，可他的手艺很好。在十里八乡，他的手艺顶呱呱。爷爷说李木匠早就不收徒弟了，要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你就是一步一磕头拜他为师，他也不会抬一下眼皮。李木匠之所以给爷爷一个面子，是因为他们曾经是战友。爷爷拄的那根拐杖就是他用当兵时带回家的弹壳做的，平日里爷爷就是拄了这根拐杖到门外的树下纳凉的，同时这根拐杖还是教训我父亲的武器。爷爷的那个脾气就像爆仗，一点就响。在他打我父亲的时候，他会说：揍断你的狗腿。父亲被打得龇牙咧嘴，向我求救。我装作没看见，父亲小声地，恶狠狠地说，你还是我儿子吗？你要是我儿子，就叫你爷爷住手。我害怕父亲私下报复我，只好劝爷爷住手。见爷爷收起拐杖，父亲哧溜一下，撒腿就溜了。爷爷对着他的背影骂：狗日的!我咋瞎了眼，揍了你这个杂种。爷爷大字不识一个，但在村里威望却很高，这主要与他的那个当县长的战友有关。逢年过节，他的那个战友总会开着车来看望爷爷。那时，爷爷就打发我去叫李秃子，三个人见面后不是热情握手，而是相互谩骂一番，然后才坐下来喝酒。
　　 爷爷又咳了一声，终于把那口堵在喉咙里的痰给咳出来了。他又问我考虑的怎么样了，如果我想学，明天就可以去找李木匠拜师。
　　 我点了点头。
　　 爷爷说，同意了？
　　 我又点了点头。
　　 爷爷说，好好学，爷爷还等着你给我打棺材呢。我说，你叫我学木匠就是为了给你做棺材啊!要是这样的话，我就不学。爷爷说，你爹那个畜生盼着我死呢。我死了，省得碍他的眼。我知道爷爷会死的，从我记事起他嘴上整天就挂着死啊死啊。他那么说的时候，父亲的脸上会流露出不屑的笑。父亲会低声对我说，你爷爷这个老不死的，他不会死的。就是我死了，他也不会死的。爷爷上过战场，打过仗，多次负伤，但九死一生，每次都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爷爷说他是属猫的，猫有九条命，所以他能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不仅他活着回来了，他还把他那个当县长的战友从死人堆里拽了回来。父亲却说，活着回来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回家种地！但爷爷不这么认为，他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一个一生九死的人，还贪恋荣华富贵。
　　 爷爷正说着，父亲开着他那辆昌河面包车停在了家门口。车是二手车，发动起来的时候，车身乱晃，跟快要散架似的。父亲开着它在镇上跑出租，赚的钱不仅够他吃喝，还有余钱找女人。有一次，父亲开着它，一个轮子掉了他都不知道，等发现时他连车带人窜到了路边的水沟里。父亲命大，居然安然无恙。父亲从车里钻出来，嘴巴上叼了烟，对爷爷一笑，爷爷却哼了一声，骂了一句畜生。父亲转身回到车里，拎出两瓶酒，一只烧鸡，说爹，这是孝敬您老的。爷爷白了他一眼，说拿去喂狗！父亲对我嘀咕说，看看！好心当成驴肝肺，你说我这儿子做的难不难。爷爷说，畜生！你给我过来。父亲看我一眼，犹豫着，一时琢磨不透爷爷叫他过去的意图。爷爷又说，畜生！你给我过来!父亲这才往前走了一小步，讨好地笑了笑，问爷爷有什么事。不等父亲把话说完，爷爷突然把一口痰吐到了父亲的西服上。父亲像被踩了尾巴一样叫了一声，说我这西服好几百块呢！爷爷嘎嘎笑起来。那口痰白中带黑，如同一枚硬币，粘在父亲的西服上，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父亲厌恶地看着爷爷，低声说，老东西！爷爷还在笑，下巴颏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父亲叫我把那口痰给他擦掉。我站那里没动，他说，畜生！车里有卫生纸。爷爷说，畜生也是你骂的!再不滚蛋，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父亲后退一步，返身回到车里，然后把车发动了起来，说老东西，好吃好喝伺候着你，到头来却换得一个不孝之子，没天理了。
　　 父亲和镇上一个理发的女人相好。那个女人比他小十多岁，是外地人，长得妖里妖气。父亲吃住都在女人的理发店里，偶尔回趟家看看。那个女人不止和父亲相好，她还和开麻将馆的李四在一起鬼混。父亲和李四争风吃醋，为此还打了一架。父亲不是李四的对手，被李四打掉了两颗门牙，但父亲是个无赖，喝了酒他就纠缠着李四，弄得李四生意都没法做了。最后两人达成协议，父亲一三五七去女人的理发店，李四二四六。我见过那个女人，看上去有些姿色，一双眼水波荡漾，很是勾人魂魄。父亲开出租车赚的钱都填那个女人的坑里了。有一次，父亲说其实那个女人也怪可怜的，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啊。父亲那么说的时候，我就想杀了他。你平白无故可怜一个陌生女人，你怎么就不可怜一下我母亲呢。你把我母亲赶跑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还悲天悯人，无端端去可怜一个毫不相关的女人。爷爷说得很对，我父亲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父亲脚踩油门，昌河车剧烈地晃一下身子，屁股冒烟，窜出了村子。他这一走，十天半个月不会再回家了。
　　 爷爷吭哧了一声，说这个畜生！
　　
　　 二
　　 在这之前爷爷已和李木匠打过招呼，李木匠见我登门拜师，咧着嘴看着我笑，说他要把平生所学的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其实，我并不想学木匠，之所以答应爷爷，是为了让他开心。爷爷已来日不多，等他死后，我就学开车去。父亲答应过我，说只要我学开车，他就给我买一辆新车，十万块钱左右的。我是在早晨去李木匠家的，说是拜师，既没有磕头，也没叫师傅。我还是和过去一样叫他李爷爷。到了中午，李木匠吩咐他的儿媳妇炒了四个菜，说要和我喝点。我说不会喝酒。他把眼一瞪，说一个男人咋不会喝酒呢？跟我学手艺，首先要学会喝酒。
　　 那天我喝多了，李木匠也喝得净在那里胡言乱语。我醉醺醺地回到家，以为爷爷会训我，谁想他嘎嘎地笑着，说我就知道李秃子会叫你喝酒。这个李秃子，早晚得死在酒上。我头昏脑胀，倒头就呼呼大睡起来。到第二天早晨，我才醒酒。爷爷说要是难受的话今天就别去学了。我躺在床上，想着李木匠喝酒时对我说的那些话。李木匠说我爷爷和我父亲之所以关系紧张，水火不相容，是因为在我父亲十三岁那年，误伤了爷爷。怎么就那么巧呢。李木匠说，你爹那个狗日的，一枪就打掉了你爷爷裤裆里的家伙。李木匠哈哈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你说你爷爷能不恨你那个狗日的爹！一个男人凭什么活着，还不是凭裤裆里的家伙。对于这事，爷爷从没有对我露半点口风。父亲也从没有提过。李木匠说那年我爷爷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怪不得爷爷见了父亲总是发火，即使父亲没有招惹他，没有做错事说错话，他也会对父亲暴跳如雷。后来年纪大了，才稍稍好了点，只是骂一骂我父亲，不再动手打他。更让爷爷生气的是父亲在外面找女人，还把母亲揍跑了。养了这么一个孽种！真的是一个祸害！爷爷总是这样说。说的时候恨得牙根都痒痒。父亲呢，整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往往是回家露一面，马上就走人，所以我这个父亲也就是徒有虚名。他对我不管不问，我只能和爷爷相依为命。
　　 李木匠已歇手多年，日子过得滋润，而且年纪又大了，哪还会干木匠活赚钱。他教过的徒弟，能够坚持下来的，有的进城搞装修，有的在镇上开了家具厂。每年节令，徒弟们会拎着烟酒来看他。再去李木匠家，我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学，他坐在躺椅上，眯缝着眼，指着一根木头问我那是什么。我本想说是木头，但转念一想，说出的却是，这要从哪个角度看了。李木匠欠了一下身子，说你说说。我说，如果我是一个打柴的，那这根木头就是烧火的材料。如果我是一个搞雕刻的，那它的用处就大了。李木匠睁开眼，有点兴奋地看着我。我继续说，如果用它做一把椅子，那就是大材小用。李木匠笑了，说你是个人才呢。
　　 我儿子脑瓜灵，学木匠真的是浪费人才。说话的是我父亲，他走进李木匠家的门，说李大爷，我儿子要是学木匠，那他就变成蠢才了。父亲掏烟给李木匠。李木匠说，不是我要你儿子学的，是你爹答应的。学不学，你和你爹说去。父亲拽了我，要我去看他买的新车，说我要是答应学开车，那辆桑塔纳就送我。在李木匠家的门外真的停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父亲趾高气扬，说看到了吧!说真的，当我看到那辆车时，真的有些眼馋，但一想到父亲赶跑了母亲，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学!父亲愣了一下，说脑子进水了吧。这车十多万呢，你要是开上它，知道有多风光吗？将来找媳妇都不用愁，人家一看你的车，哪个姑娘不答应嫁给你啊!父亲涎着一张脸，脸上流露着一副无赖相。见我不为所动，他无可奈何地说，真的是榆木疙瘩！你会后悔的。等着瞧吧！
　　 父亲上了车，走前按了两下喇叭。对着车的背影，我吐出一口痰。见我回到院子里，李木匠问我是不是真的不想学木匠。我没有回答他。李木匠说，艺不压身，你还年轻，学会了木匠再去学开车也不晚。我当兵时就学过开车，简单得很呢。
　　 父亲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哪会有钱买一辆车。我猜得没错，果不其然那车是他借别人的，为此还搭上了一百块钱。一计不成，父亲又施一计。过了两天，他又来李木匠家找我，说有重要的事跟我说。他把我拉到门外，叫我上车说话。我说，上车干嘛，有话你说就是了。父亲说，我给你找了个对象，就在车上呢。你看看去。车上真的坐着一个女孩，她打开车窗，正朝我这边看。女孩的头发是黄色的，一张嘴巴像刚刚喝过死人的血，红得吓人。父亲说，看到了吧？很漂亮的!我说，是镇上的鸡吧？父亲脸色一白，说我就弄不明白你干嘛要听那个老东西的话！他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你听他的，早晚会后悔的!
　　 我说，你该回家看看你爹了。
　　 父亲说，看他干嘛？
　　 我说，最近爷爷的身体不好。
　　 有时间我会去看他的。父亲说，又征求我的意见，问我要不要和那个女孩谈对象。我说不谈。他嘿嘿地笑着，说真的？我说，真的！
　　 你不会有毛病吧？父亲上下把我打量一番，说完嘿嘿笑了两声。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早谈对象了。这就是我那个没正经的父亲，对自己的爹，他不闻不问，对自己的儿子，他没一句正经话。我说，有时间你回家看看你爹，他快不行了。父亲怔了一下，说他不行了？不要担心，就是我死了，他也不会死。
　　 最近两天，爷爷一到半夜就咳得厉害，说胸口疼。问他要不要请大夫，他却说死了才好呢。爷爷的脸色很难看，喘上一阵子，他会看着我，说爷爷老了，死了就死了，只是放心不下你。要是你跟着你爹，迟早会学坏的。爷爷的喉咙里总是卡着一口痰，说不上两句话，他就憋得直吭哧。为了以防不测，我搬到了爷爷的屋子里，在他床的对面搭了个铺。半夜里，我经常被他的气喘声吵醒。我就问他要不要喝水，他却不做声。看来爷爷真的是来日不多了，我担心早晨醒来看到的是死掉的爷爷，夜里就不时去看看他。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我忽然想起了李木匠说的那些话，在好奇心的鼓动下，掀开了盖在爷爷身上的被子。月光把屋子照得很亮，我看见闭着眼睛，轻声打着呼噜的爷爷，干巴得就像一具骷髅。我把手向他的裤裆移过去，当我的手触到爷爷的那个部位时，我的手抖了一下。李木匠说得没错，爷爷撒尿的东西真的没有了。我抽回手，在爷爷对面的床上躺下，天都快亮了也没有睡着。
　　 天亮后爷爷带我去村外的墓地，他指着北坡的一片地对我说，等他死了，就挖个坑，把他埋那里。爷爷的话让我感到有些伤感。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问我能不能做到。我点点头。你爹那个畜生指望不得！爷爷说，叹了口气。秋风瑟瑟，满目荒凉。看爷爷的神色，能够活过冬天就不错了。爷爷问我跟李木匠学得怎么样。我支吾着，点点头，说刚学呢。其实，李木匠什么也没教我。我去了，他就泡上一壶茶和我说话。一般都是他在说，说的都是我爷爷的事。有时，他也说自己。说他和我爷爷当兵时的那些日子。爷爷没有提要我给他做棺材的事。在村外我们呆的时间不长，爷爷就说我们回吧。回去的路上，爷爷冷不丁地说，李木匠都告诉你了?我被爷爷问得一怔，但还是点了点头。爷爷说，你要真的想学开车，你就学去好了。我不明白爷爷的意思，说你叫我学木匠的，我还什么也没学呢。爷爷笑笑，说学什么木匠，现在学那个没什么用处了。爷爷还没有老糊涂，他知道学以致用，学一门手艺，首先得能餬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