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在院子里扬撒完最后一把谷粒，看着鸡们捣蒜似的啄食完，拍拍衣上的尘，正要往堂屋里走，忽然，她抬头看看天，太阳像刚出锅的烙饼，冒着一股热气儿；她又看看院子，柳树像青涩的兵娃子，透着一股勃勃劲儿，然后，她用一双浑浊的眼望向南方，喃喃地说，阳暖了，树绿了，燕子该回来了！渴盼像三月的春光，在三奶的脸上肆意成流。
　　 燕子像三奶失散多年的娃儿，牢牢地系在三奶的心尖上。
　　 堂屋梁上的窝还在，土色，皿形，像一只粗瓷碗，也像三奶蒸好的倒扣下来的高粱面窝头，上面落满了时间的尘，落满了清明的阳，也落满了三奶的眼光。门上方接近房顶的地方有个洞，那是三奶为燕子留的门，也是燕子与人亲近的通道。
　　 燕子是屋子里的特殊居民，世界上没有哪一种鸟会有如此优待，会受到人类如此信任。乡下孩子捉蜻蜓、逮蝴蝶、烧蚂蚱、烤麻雀，可没有一个孩子敢逮燕子，更没有一个敢把燕子大卸八块，不信试试，大人们会瞪圆眼珠唬你，或者拿起扫帚打你。人们爱燕子，让自家的女孩跟燕子同名，但没听说有哪个孩子的名字叫麻雀或者猫头鹰的。可见，它们跟人类的关系要多密有多密了。
　　 燕子能讨得人类如此青睐，实在是智慧。老虎比他猛，凤凰比它美，可它们谁敢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出出进进人家堂屋？对于燕子的这种本事，所有鸟虫都该望尘莫及羡慕三分吧。
　　 燕子是一种恋旧的鸟，“不傍豪门亲百姓”。清明时节，燕子循着三奶的体味飞回来了，还是去年的那两只。它们穿着一身黑色的燕尾服，脖子上打着白色领结，带着一把剪刀似的尾，上下翻飞，左右开剪，刷刷刷，剪碎寒，剪出暖，剪出斑斓的春，剪出五彩的花。它们离洋舎岛伴春归，伴春归。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三奶盼燕归，实际也是盼春回。燕子是春的使者，是清明这个节气的播报员，它们之间总有着某些契合之处。
　　 燕子，迁徙鸟，秋末走，清明回，它们的这种迁徙习性跟气候有关。当第一股寒流就要来到时，燕子就南迁越冬，待到春暖花开之际，它又回到北方生活，算得上是鸟类中的游牧民族了。这种规律性的来去，不是它在北方呆腻了而见异思迁，也不是南方的妩媚诱惑了它们。这不是燕子的秉性，燕子是一种朴实的鸟，骨子里长着根怀旧的藤。实在是北方冬天天寒地冻，空中再没有可供它们果腹的蚊、蝇等虫之类了，那怎么办？为了生存，只好背井离乡飞往南方。南方再好，那也是别人的故乡，这点恋旧情结，酷似游子。
　　 燕子回到故乡，三奶的眼睛高兴得眯成一条缝，用慈爱的眼光一遍遍地抚摸着那两只燕子。那两只燕子也欢喜得很，在院子的上空，像两只迎风展翅的风筝，绕着绿柳红花飞，绕着一群鸡飞，也绕着三奶飞。天空蓝湛湛的，几丝云走成了炊烟，一院子的阳光，一院子的鸟鸣。累了，燕子就停在村街的电线杆上，像爬在五线谱上的音符，春的乐曲就漫天漫地地飘撒开来。它们飘到三奶的脸上，三奶的脸铺了一层薄薄的春光。天黑的时候，这两只燕子就飞到巢里，在梁间呢喃软语、耳鬓厮磨。煤油灯的光在黑暗里摇曳着，影子就像摇篮，把两只燕子摇进了梦乡。炕上，传来三奶的呼噜声。
　　 不久，三奶家又飞来两只燕子，一雌一雄，它们看到三奶一点也不打生，朝着三奶唧唧叫了几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衔泥叼草，一趟一趟地，它们是把窝建在了屋檐下。它们可算得上优秀的建筑师，先用唾液把泥草粘合，然后在里面又铺了软草、羽毛、破布之类的东西，仅仅几天时间，一个敦实舒服的窝就建成了。
　　 三奶看看堂屋里的燕子，又看看屋檐下的燕子，逢人就说，我家有两个燕窝，那神情就像有了天大的喜事，喜气满满地铺了一脸。秀秀奶撇着嘴说，看把你乐的，三奶仰着脖子说，那当然了，说明我家吉祥，环境好呗！
　　 燕子，讨三奶的喜欢，讨很多乡下人的喜欢，当然也讨文人墨客的喜欢，它们早早地就带着几缕墨香爬进了《诗经》：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一对心心相印的男女，却不能比翼双飞，她在喧嚣热闹中被众人搀上花轿，他站在一边，目送她成为别人的新娘，吹过她的风也吹过他，他的心里掀起了惆怅的浪和翻滚的疼。在这里，燕子成了爱情鸟，跟关雎一样的爱情鸟，在诗经里唱响惆怅的歌。“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则是他看到她纤纤玉手弹琴而遐想比翼双飞之日。“燕尔新婚，如兄如弟”那是一对卿卿我我、你恩我爱的幸福伉俪了。
　　 除了爱情，文人墨客们又赋予了它多种意象。
　　 “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丰丰韵韵。”是在表达春色的无限美，莺歌燕舞，红花柳绿，事情也会像春光一样风韵饱满、向荣赛阳。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是诗人辛辣的嘲讽，燕子依旧，屋主易人，昔日豪门贵族也会像路边野花一样凋零，会像风一般吹过。
　　 “我婿去重湖，临窗泣血书，殷勤凭燕翼，寄于薄情夫。”则是一个由悲转喜的故事，丈夫离家行贾湖中，数年不归，妻望眼欲穿，把家书系于燕足，夫见书，感泣而归。从此，女与夫双飞双栖。
　　 当我从古诗词中走出时，我想起了三奶，想起了院子。院子里，在三奶慈祥的目光里，一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头上的蝴蝶结一闪一闪的，在又跳又唱：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歌声在院子里久久回荡，也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久久回荡……
　　 歌声里飞着几只燕子，站着我的三奶，还洒着清明的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