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这本是一篇对文学爱好者的一次讲课的拟稿。原题目是“文学与性”。我在讲稿里说“这个题目不好讲”，一是，文学的性描写开禁的时间不是很长。我们被阉割的时间太久了。二是，尺度不好把握。
　　 结果，没有讲成。
　　 谈性，当然，这里指的是文学。需要说明几点。
　　 一是讲文学与性，仅从文学审美功能本身分析，不涉及哲学心理学伦理学层面，没有时间去谈文学的“解构”。
　　 二是以下文字，十八岁以下者不宜，不是因为性，而是因为他们幼稚的对文学的理解能力。
　　 三是“解放”一词不是过去时，而是现在时，将来时。人需要解放，首先文学需要解放。是这篇文字的原因，也是目的。
　　 这个讨论，应有一个共识为前提，那就是，一，人类关系中男女关系最为基础。二，爱情是人文了的性。
　　
　　 一、文学的承担
　　
　　 大家见到过“三不猴”吗？三只猴子呈半蹲姿势，模样憨态可掬。第一只用手捂着耳朵，第二只用手捂住嘴巴，第三只用手蒙着眼睛。三只猴子代表的是，不看，不听，不说。来历缘自论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正人君子，坐怀不乱，国人历来在“性“面前就是这种猴的形象，当然，只是在外人面前。性，曾在文学中是被“禁”的。其实，不尽然，如鲁迅先生在《而已集》里说的“一见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体，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杂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国人的想像惟在这一层能够如此跃进。”
　　 如今，性入文学，作者和读者能做到“思无邪”难。
　　 “性”从字的结构上看,是由"心(忄)"和"生(生)"二字组成的。这也就是说"性"是一种由"心"而"生"发出的东西,它是人性中最本能的一种欲望。“食色，性也。”告子和孟子辩论时说的话，告子不喜欢孟子讲“性本善”，然后去给孟子说人性的自我和本能。关于“性”，也就是男女的那些事，似乎孔子也说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我们也知道“文学乃人学”，有人考证高尔基没有这么说过，至于他老先生说没说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句话是真理。你不可想象，一只猴子蹲坐在山头，望着西边正在坠落的夕阳，会作“惆怅”状地去说一声“哦，如血，真美！”它更不会作诗：“我的心在战栗，这如血的晚霞，和这晚霞褪去后黑暗的夜。我享受着最后的温暖。”我们知道文学起源于诗歌，比如，有记录的黄帝时代的那首无名氏所作的《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弹，弓。肉，猎物，比如一头肉乎乎的野猪。砍下了竹子，做一把弓箭，扬起了灰尘，追逐着野猪。唱狩猎的欢快。
　　 人们要唱歌，唱自己生活，歌唱自己的痛苦和快乐、欲望和思念，于是，有了古老的《诗经》，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经》被列入读书人的四书五经。孔子在《论语·为政》中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其实，并不是这样，诸如国风之《大叔于田》《溱洧》《芄兰》《鸡鸣》《葛生》《谷风》《伯兮》等等有着大量的性暗示。更有《国风召南野有死麋》一诗，写少女怀春，林间野合：“舒而脱脱兮，无感（同憾）我帨（Shui女子的佩巾）兮，无使尨（máng多毛的狗）也吠！”慢慢来啊少慌张，不要动得我围裙响，别惹狗儿叫汪汪……
　　 重新审读孔子对《诗经》的结论“思无邪”，要么是孔子说这些诗不邪，要么是孔子告诫我们“不要想邪了”。有些事还真是“不是幡动也不是风动，是心在动。”情不敷物，物岂碍人。
　　 回到文学本身。
　　 文学是人的文学，是人写的，就要写人的情感，人的审美和人的事，当然，要写男女。写男女，就不会止于“你好，去喝杯咖啡，如何？”铺垫是必须的，但文学更重要的是高潮，要有触动人的灵魂，让灵魂战栗，深刻战栗的高潮。还有一句真理：床上的男女才是赤裸裸的真实，卸了妆的赤裸，不仅是肉体还有灵魂。
　　 文学既然是写人的，必然回避不了性。比如，电影“色戒”，如果没有床上的缠绵的纠葛，如果没有肉体的欢愉的淋漓，怎有终结的怜悯和不忍？这是故事发展的人性的逻辑。电影是改编张爱玲的同名小说，讲述女大学生王佳芝利用美色接近汉奸易先生意图行刺的故事。佳芝成功勾引易先生并准备下手时，却发现自己已动真情，于是通风报信让易先生逃过一劫，易先生却决定将他们赶尽杀绝。小说也好，电影也好，写出了此时此境的人性。牺牲也好，堕落也好，背叛也好，女人毕竟没有掩饰自己对一个男人的“欲”和“爱”。只不过，作者给了一个背景，把饮食男女放在一个弑杀的故事里，让人性更悲剧了。易先生杀了王佳芝后，易先生若无其事地回到家里：他很累，妻子也已经知道出事了。他很想念王佳芝，眼睛里不禁流下了眼泪。看着这张曾经和她欢愉过的床，他说不出话来，一切都结束……冷峻的让人的心战栗。
　　 就有人问：“《色·戒》中易先生究竟爱不爱王佳芝?”
　　 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所以说，文学不排除性描写。它让文学丰富，让人性深刻。
　　
　　 二、文学作品为什么要表现性
　　
　　 爱情的倾诉需要用性来证明：
　　 阿来的小说《尘埃落定》：
　　 哥哥早就离开，到有姑娘的地方去了。我拉拉卓玛的手。刚离开头人的酒席时，我们尽量把脚步放慢，转过一道短墙，我们就牵着手飞跑起来，一头扎入了灿烂的花海。花香熏得我的脑袋又变大了。跑着跑着，我就倒下了。于是，我就躺在重重花影里，念咒一样叫唤：“卓玛，哦，卓玛，卓玛。”
　　 我的呻吟有咒语般的魔力。卓玛也随即倒下了。
　　 她嘻嘻一笑，撩起长裙盖住自己的脸。我就看见她双腿之间那野兽的嘴巴了。我又叫：“卓玛，卓玛。”
　　 她一勾腿，野兽的嘴巴立即把我吞没了。我进到了一片明亮的黑暗中间。我发疯似的想在里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的身体对于我正在成长的身体来说，是显得过于广大了。许多罂粟折断了，断茎上流出那么多白色的乳浆，涂满了我们的头脸。好像它们也跟我一样射精了。
　　 卓玛咯咯一笑，把我从她肚皮上颠了下来。她叫我把好多花摆在她肚子上面，围着肚脐摆成一圈。桑吉卓玛算不得我的情人，而是我的老师。我叫她一声姐姐，她就捧着我的面颊哭了。她说，好兄弟，兄弟啊……
　　 人物的刻画需要用性来显示。
　　 池莉《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
　　 豆芽菜不由自主颤抖了起来。可怜的豆芽菜，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更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她只是一眼一眼地偷瞥关山。豆芽菜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不是平常的眼睛，她的眼睛又红又亮，光芒灼灼，内心之火在熊熊燃烧。关山发现了豆芽菜的眼睛，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关山可是知道往下应该怎么做的。关山捧起了豆芽菜的脸，一通猛烈的亲吻。在这势不可挡的激情亲吻之中，小丫头豆芽菜彻底地晕乎了。关山乘胜前进，关山太有经验了，关山是不甘心单方面投入的。
　　 关山说：“抱我!”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摸我!”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亲我!”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舌头!”
　　 豆芽菜答：“嗯。”
　　 豆芽菜无法抗拒关山。豆芽菜就没有意识到关山是能够抗拒的。关山不是普通知青，关山是公社党委副书记，是全市的知青模范。关山是豆芽菜的太阳，照亮了她人生最倒霉的时刻。关山的青睐就是豆芽菜的荣幸。
　　 在关山的支配之下，豆芽菜顺从地做着一些她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这些动作，是以文化大革命为日常生活的豆芽菜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豆芽菜的辫子早散了，她的长发飘荡着，纠缠着，仿佛乌黑的鬼影追随着他们滚动的身体。傻豆豆心惊魄动了。
　　 关山说：“手!”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腿!”
　　 豆芽菜答：“嗯。”
　　 关山说：“扣子!”
　　 豆芽菜答：“嗯。”
　　 豆芽菜头晕目眩。豆芽菜热血沸腾，大汗淋漓。女孩子仅存的本能向她预告着危险的迫近。强烈的恐惧交织着强烈的刺激，使豆芽菜紧咬的牙关发出了咯咯的错齿声。
　　 突然，关山停顿下来了。这一刻，整个世界万籁俱静。关山仆倒的姿态就跟死亡了一样。豆芽菜观望良久，慢慢动弹起来。豆芽菜费劲地支起酸痛的胳膊，无声地看着关山，她依然懵懂无知，她依然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无意间，豆芽菜的手指触碰到了一种冰凉滑腻的东西，她惊恐地尖叫道：“蛇!”
　　 关山忍不住笑了。傻豆豆多么单纯啊!豆芽菜发现的当然不是蛇。粘在她外裤上的这摊透明液体是人类生命的起源。如果它喷射在了豆芽菜的身体里面，豆芽菜就有可能孕育一个新的生命。豆芽菜赶紧缩回自己的手指，羞得面红耳赤。
　　 你读出了什么？傻豆豆多么单纯啊!
　　 文学的美需要用性来表现。
　　 性爱的海洋荡漾着一只美丽的海葵：
　　 我写过一篇散文《海葵》，探讨文学中性爱描写的美：“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櫳深处暗闻香”。性爱如诗，如歌如泣。（注：这是唐代元稹在《杂忆》中的诗，“双文”，指“莺莺”，“谓二莺字为双文也。”）
　　 我写道：想必，林语堂不认识劳伦斯，劳伦斯也不会认识林语堂。
　　 不期而遇，他们的小说里都借用海葵来寓意“性爱”。
　　 为什么是海葵？
　　 林语堂的小说《红牡丹》：
　　 孟嘉起身去把灯吹了。晶莹的月光自窗外泻入,比在山谷间更皎洁。孟嘉开始脱下长袍,抬头一看,牡丹正把袜子和别的东西,一件一件脱下来,扔在床边的地板上。然后两人的肉体和灵魂,在痛苦和喜悦的狂欢之中一同融化了,肉体长期积郁的渴望,终于突然获得了满足,两个人合而为一了。阴阳相交,九天动摇,星斗纷坠,彼此只有触摸对方,紧抱对方,两人仿佛忽然沉陷入远古洪荒的时代,不可知的原始天地,只有黏液、变形虫、有刺的软软的水母、吸嘬的海葵……
　　 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
　　 他把前身裸露着，当他进她里面的时候，她觉得他裸着的皮肉紧贴着她，他在她里面静止了一会，在那儿彭胀着，颤动着，当他开始抽动的时候，在骤然而不可抑止的征欲里，她里面一种新奇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在波动着醒了转来，波动着，波动着，波动着，好象轻柔的火焰的轻扑，轻柔得象毛羽样，向着光辉的顶点直奔，美妙地，美妙地，把她溶解，把她整个内部溶解了。那好象是是钟声一样，一波一波地登峰造极。她躺着，不自觉地发着狂野的，细微的呻吟，呻吟到最后。但是他结束得太快了，太快了；而她再也不能用自己的力量迫使自己完结，这一次是不同了，不同了，她毫无能力了，好也不能竖挺起来缠着他，去博得她自己的满足了。当她觉得他在引退着，引退着，收缩着，就要从她那里滑脱出去的可怕的片刻，她的心里暗暗地呻吟着，她只好等待，等待……她的子宫的全部温润开放,像潮水中的海葵……
　　 读之，让人血脉贲张。海葵，一种活着海底的软体动物，五彩斑斓，柔曼，多姿，多汁，舒展开来湿润地开放着……且多刺。文学写作中有通感之说，比如说“尖叫”“你笑得很甜”，比如“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朱自清《荷塘月色》)，再比如韦庄的“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支春雪冻梅花”。眼耳舌鼻身，色声香味触，一切感觉是相通的，最后集结成意念。文人调动这一手段，使描写活色生香……情景交融得有滋有味，也使得读者生动起来：“呵，真美！”
　　 女为悦自者容，不仅仅是女人追求美，人生都在追求着美。审美是人类特有的活动，通感，就是在人们的审美活动中使各种审美感官，如人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等多种感觉互相沟通，互相转化。文学给我们提供了一种审美的可能。
　　
　　 三、我们从劳伦斯那里读到了什么
　　
　　 说到劳伦斯，想必大家都知道，劳伦斯20世纪英国小说家，代表作品有《儿子与情人》、《虹》、《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劳伦斯出生于矿工家庭，这点很重要。他写他熟悉的矿场矿工。《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述说的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克利夫回到庄园，因作战受伤瘫痪，冷落了妻子康妮。她不得不忍受没有性爱的夫妻生活。春夭，她在森林里遇到了庄园雇佣的林园看守人梅勒斯，她从他壮硕的躯体感受到性的诱惑，于是不顾阶级与道德禁忌，投入干柴烈火之中，重新体验到了爱的滋味……
　　 这是英国作家劳伦斯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西方十大情爱经典小说之一。因大量性爱描写，在中国曾被列为禁书，刚改革开放，此书地下流行过。现在，出版了。说明，社会进步了，文化宽容了，人不再拘束了。（转下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