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征文】沔阳老刘
初到堤上,我惊呆了。
这里为老张公堤。这里归汉西苗圃管辖。这里杂草蔓延,杂树横阵;这里是狡兔的天下;这里是硕鼠的天堂;这里是长蛇游历的场所;这里是蚊蝇滋生的摇篮。这里是天堂?这里是地狱?不,这里是人间。这里是凡人存生,栖息的处所。这里有铁路?京广下行线。机车轰窿,成天不绝于耳。这里有电?隔老远。这里有水?满满一口塘。有如墨汁。这里此刻竟还存留十来户人家,茅屋三两间,窝居隐身。这里的景况虽叫人胆寒,我却也要在这里聊以存身,委居城边了。
后来才得知,这里也是硚口的红场。土改,四清,文革,现时,每有死刑犯,都在这里执行。
心下这才了然。难怪以往每上堤上,都是毛骨悚然的了。
此为后话。
越往里走,浑身汗毛根根竖立,心跳加速,都心生退意了。可转念一想,别人能,我为何就不能?还是硬着头皮往里闯。
好在此刻太阳当顶,阳光正毒,倒也省却了诸多惊骇。
看到车下的路,我终是下车推行了。
这路,高低不平,坑凹密布。说是在城里?仿如已回故乡。故乡的路,不也如此?幸亏有在故乡练就的本领,要不然,还真的寸步难行,只有下车推行了。
行不多远,瞅见右边堤下有间偌大的茅屋。一间门窗紧闭,一间门大肆敞开,放眼望去,里面竟都是大缸。不下十几口。见个妇人正在之间穿梭,似在劳作。
我继续往前行走。去寻找属于我的地基。收拾上面的杂草,烂树,好为以后建房备用。
等我再次经过,堤边停了辆三轮车。一个中年男人上下搬运。细瞅,竟是豆芽。豆芽水灵灵,黄澄澄,煞是惹人。中年男人见有人经过,抬头瞟了眼,又去忙碌了。
我竟一下子记住了那张脸。用饱经风霜来形容都不为过。
这时,那个妇人也上来了。妇人望着我的背影,说,又来一家。
中年男人也说,又来一家。
妇人又说,热闹了。
中年男人也说,热闹了。过会儿又说,以后,你再不孤单了。
妇人笑笑,不再言谈,下堤去了。
我回头望去,见那中年男人正用黑布遮盖。行动甚为从容。回味中年男人刚才的语气,倒觉象个书生。慢腔慢调,语尾竟多了个呃字。觉得这个中年男人身上有故事。人生,却又不便攀谈。只有留存这个意念,以后再打探了。
等我家屋成,才得闲游走。同行的自然还有新结识的邻人老褚。
此时的堤上,已不再是往日的荒凉。已成车来车往,人声鼎沸,生机盎然了。
此刻,已进入建筑高峰期了。
这也算是张公之洞老人家,为后代立下一大新功了。
走至一处,却见那中年男人正在行墙,替人建筑呢。妇人也在。正做小工呢。
我问一旁的老褚,那人是谁?
老褚惊疑地答,你老乡都不认得?
我笑说,那么多,我哪认得全?
老褚笑了笑,说,也是。过一会儿,才说,沔阳老刘。生芽菜卖。那个是他堂客。另一个姓向。青年伢我就不认得了。
我这才知道了。
年底,去菜场购买,又见老刘在写春联。近前观看,倒也耐眼。字字稳妥。可见老刘倒也是个慢性子了。
我掏钱买了几副。
老刘倒也大方,多给我一副了。
我笑着推脱。连说,够了。够了。
老刘遂收回去了。
我站在一旁,观瞧,倒也是种享受。
老刘这时倒主动开口了。
老刘说,多日不动,手生了。点横撇捺也伸展不开了。
我说,先生还是有功底啊!蚕头燕尾,先生一样不差啊!
老刘笑笑,很享受地受下了。
我打了声招呼,喜滋滋回家了。
日子一长,认识的人自然多起来了。再去找人打听老刘,自然有人告诉老刘的往昔。
老刘家住沔阳西流河堂湾。娶妻王氏。育一女二子。教书一十五年。小学,初中连轴转。语文数学都来。后经人怂恿,去大队担任副书记。又到沙湖泵站干过多年。后与人口角,一气之下,一锹拍破那人脑壳,转身跑了。一躲多年,不敢回家。后流落至此,专业捂豆芽,兼干其它。
后来,我与人合伙办校。每有疑惑,上门询问老刘。
老刘总有妙语解惑。大为受用。
此后,改呼老刘为先生。
老刘听了,连说,不可。不可。又说,兄弟伙的,讲这些?
我恭敬地回道,孔子曰,三人行,必有吾师。先生比我闻达,理当称先生。
老刘听了,也不再反对了。
我又请求道,先生出山吧,助学生一臂之力。
老刘淡淡一笑,答,老杜,死敌。他能容我?
我一想,也是。遂放弃了。
有次,我又去。事完,问,先生,要是再请你回家教书,去吗?
老刘听了,抬起头,双眼望向远方,显出一副憧憬样。多久才说,可那是不可能的。十五年啦!唉,要是我不贪恋仕途,公办教师花名册里,也该有我刘灯学的名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