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乔和沈峰坐在网吧的电脑前，他们看起来一脸镇静，但是彼此的内心已然是千军万马呼啸而过了。
　　 他们要了一个小包间，两个人坐在包间里盯着电脑屏幕却迟迟不敢点击手中的鼠标。包间和外面的街道仅隔了一堵很薄的墙，墙外面的咒骂声和叫卖声以及各种粗俗不堪的声音跃进墙内，抵达沈峰的耳膜里，听着这些声音，他难受极了，觉得那也可能就是他将来的生活环境。
　　 这条街是县城里最混乱最差的地方，没有高楼，没有银行，没有超市。只有低矮的灰白色的破败房子和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生活在这里的除了城镇最底层的打工者就是小地痞和小流氓了。像南乔和沈峰这样的好学生实在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但是沈峰没有办法，为了省那二十块钱，他情愿让自己走进这个脏乱差的地方。
　　 今天是查高考成绩的日子，本来昨天晚上十二点成绩就出来了，可沈峰家里没有电脑，那个用了好几年的交话费送的小灵通手机也不能上网，他只能等到白天来县城里的网吧查成绩。
　　 南乔是沈峰的好朋友，也是他高中三年的同桌，两个人都是县一中的毕业生，成绩不相上下，是重点班的佼佼者，平时在学习上互相帮助，感情极好。刚上高中的时候，南乔和沈峰意外地成为了同桌，沈峰英语不好，尤其是口语，几乎都不敢开口说英语，他小学和初中都是在村里和镇上的学校里上的，英语是体育老师教的，成绩又怎么可能好到哪里去。中考勉强及了格，上了高中接触到了县城里的同学才发现自己的英语有多差，自习课背单词和课文的时候，沈峰都不敢大声读出来，课堂上用英语回答问题的时候他更是脸红得跟关公一样，好半天才勉强挤出一句老师都听不懂的英语。南乔则不然，他家境殷实，从小父亲就给他请了家庭老师，虽然生在云梦这个小县城里，但因为家里有钱，父亲也注重教育，大城市的孩子该学的，南乔也都学了。南乔的英语说得很流利，早就可以随便应付高考了，但是他的数学不是很好，逻辑思维能力挺差，和沈峰成为了同桌之后，两个人正好可以互补。沈峰数学极好，就给南乔补数学，南乔给沈峰补英语，渐渐地，两个人的英语和数学都不成问题了，在学习生活上也成了学校里久负盛名的好哥们，好搭档。
　　 查高考成绩的那天，南乔不想在家里查，他不希望父亲和自己亲眼见证那个结果，万一没有考好，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南乔于是就和沈峰商量着一起去网吧查成绩，本来他们可以去南乔家附近的网吧的，但南乔和沈峰都还未满十八岁，去正规的网吧要双倍的价钱，况且这条废弃了多年的街上有很便宜的网吧，专门为那些未满十八岁的人设置的。南乔本来不愿意去那条街的，他记得上次和一个朋友去了一趟，吃了一些他从来都没有吃过的街头小吃，回来之后整整吐了一天一夜，还生了一场病，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摇头晃脑的算命瞎子也让他很不喜欢。可是沈峰说那里便宜，能省二十块钱，南乔知道沈峰家里是什么情况，上高中靠的也是学校的奖学金和贫困补助，也就只能舍命陪君子了。其实南乔是想说自己出钱去网吧吧，一个小包间也就顶多五十块钱，但想想沈峰从来都不是那种贪小便宜的人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三年的同桌，南乔早就知道沈峰人穷志不穷，家里虽然极其困难，但也不曾平白无故地拿过别人一毛钱，就连南乔将自己的生活费省出来给他他都没有拿过一分，他明白沈峰有自己做人的原则和尊严，也就什么都没说就跟着沈峰一起来了这个嘈杂喧闹的网吧。
　　 两个人坐在网吧的电脑前，周围是一片啪啪的敲击键盘的声音，沈峰比南乔还要紧张，他握着电脑鼠标的手都已经汗涔涔了。
　　 “南乔，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看吧。”
　　 南乔转过头来望了望沈峰说：“唉，我本来不是很紧张的，被你这么一弄也好紧张了，看吧看吧，反正早晚都要看的。”
　　 沈峰带着歉意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你知道高考成绩对我很重要，要是考不好我可能就没办法继续读书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学习那么努力，怎么可能考不好。唉，不说了，你数一二三吧。”
　　 “好，一，二，三-------”
　　 “沈峰，怎么样？多少分？”南乔看完自己的成绩后一脸喜色地问着。
　　 沈峰望着电脑屏幕上的数字一脸的挫败和茫然，他自动忽略掉了其他的汉字，眼里只看得见那三个阿拉伯数字———550分。沈峰怎么都不相信这就是自己的成绩，这就是自己辛辛苦苦奋斗了三年换来的结果，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似乎要将电脑看穿似的。
　　 他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可这一切又是那么真实，一切都尘埃落定了。看着那三个数字，沈峰的心沉到了极点，那一刻，他仿佛觉得他的世界都崩塌了。
　　 南乔高兴地将头偏过来看沈峰的成绩，在看到那三个鲜红刺目的分数的时候，他也惊呆了。
　　 “沈峰，这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会，不应该啊，你是不是考试的时候太紧张了？--------”
　　 沈峰转过身来对着南乔自嘲地笑了笑，“没有，我就是考得这么差，这下好了，反正成绩这么差，我也不用上大学了，免得再给家里添负担，我应该高兴啊。”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说给南乔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沈峰说完这句话就起身走出了网吧包间，起身的时候，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南乔面前的电脑屏幕上的分数———650分。整整比沈峰高了一百分，沈峰的心像是再一次受到了凌迟一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网吧，任凭南乔在身后歇斯底里地喊他。
　　 南乔匆忙地关了电脑，跟网吧老板交了钱之后就追着沈峰出了网吧，但还没有走出网吧门口，手机铃声就响了，南乔一看，是父亲。
　　 “南乔啊，分数查出来了吧，怎么样啊？”
　　 “父亲，我考了650，挺好的。”
　　 “哈哈哈哈，父亲就知道你不会给我丢脸的，好，好，也不枉费我花了五万块钱从市里面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指导你复习备考。”
　　 “父亲，我现在还有点事情，先挂了电话啊，我晚点再回来。”
　　 南乔匆匆接了电话又匆匆关上，虽然自己考得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他此刻心中更担心沈峰，沈峰刚才那一脸绝望的样子和满口的丧气话让他听了久很难受，他害怕沈峰会想不开。
　　 南乔追出街道上却早已看不到沈峰的身影了，这条街并不长，他沿着街找了一圈，边找边给他打电话，可是既没有找到沈峰，也没有等到他接电话。南乔着急得都快要报警的时候，沈峰给他发短信说要一个人好好静一静，叫他放心，不要担心，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会想不开的。南乔见沈峰回了短信，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是放了下来。他知道沈峰此时很需要一个人静静，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想想，也就先由他去了。
　　
　　 二
　　 南乔还在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就接到了父亲的电话，父亲问他在哪里，说要来接他，又说是有一个爷爷请他们到家里去吃饭，南乔就在半路上上了父亲的宝马车。
　　 “南乔啊，待会儿见了爷爷要有礼貌，爷爷可是一直都关心着你的学习成绩呢，别整天绷着一张脸，待会儿多笑笑，爷爷听说你考得好专门请你吃饭啊。”
　　 父亲的话将埋头想自己的事情的南乔拉回了现实之中，南乔不禁纳闷，自己的爷爷两年前就去世了，哪里又蹦出来一个爷爷请自己吃饭呢。
　　 “爷爷？那家的爷爷啊？爷爷不是早就去世了吗？”南乔疑惑地问父亲。
　　 “唉，你这孩子，什么记性啊，就是老家村子里的人，按辈分来说是你爷爷辈的，也就是你小时候经常叫的小芳姐姐的父亲，现在在县教育局里工作，一直关心你的学习成绩，刚才打电话问你的分数，一听说你考得这么高就高兴地要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呢。”
　　 “小芳姐姐的父亲？那算哪门子的爷爷啊，再说了，我们老家在村东头，他老家在村西头，八杆子打不着，他怎么会对我这么好啊？”
　　 “还好意思说，你父亲这个败家的东西，前年你那个爷爷来借钱，一开口就是十万块，他跟我们家以前从来都没有来往过，要借钱的时候知道上我们家来了，你父亲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借给了他十万块钱，他到现在都还没有还。”南乔的妈妈没好气地数落着。
　　 南乔的父亲听南乔母亲这么说就不乐意了，忙争辩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人家又不是不还，况且他刚打电话的时候说县教育局有一批资助贫困大学生的款项，只有五个名额，一年有两万块钱呢。他说他在教育局工作，可以把这个贫困补助的名额给咱们家南乔，这四年下来就有八万块钱呢，十万块钱变十八万，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再说了人家在教育局工作，这个面子也不好驳啊，咱以后有个什么事，直接找他就行了。”
　　 南乔最反感这些事情，这跟他长期以来在学校里听老师讲的东西完全不一样，听着父亲和母亲的争论他觉得烦极了，便索性戴上耳机靠在车窗上听音乐。
　　 南乔父亲口中的那位爷爷就住在县教育局的附近，他们拎着烟酒刚走上楼，那位爷爷就开门哈哈大笑着迎接他们。
　　 “南乔啊，这次考得真不错，没有辜负你父亲的期望，更没有辜负咱南家先祖的期望，也给爷爷长脸了，咱南家人就是有出息。”
　　 南乔看着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爷爷心里就厌恶得很，他的嘴巴极大，又有些扁，像极了蛇的血盆大口，张开口大笑的时候看得见里面被烟熏得又黄又黑的牙齿，像老腊肉上面的骨头，南乔都不愿意离他太近，因为嫌弃他嘴里呼出的气味。
　　 南乔的父亲连忙笑着说：“叔叔过奖了，你家孩子当年考得也很好啊。南乔，快叫爷爷，你这孩子，怎么嘴这么笨呢。”
　　 南乔这才挤出了一脸的笑容喊了一声爷爷好，就再也没有出声了。
　　 爷爷将他们带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奶奶就端上来茶和各种水果。那奶奶也是一脸的喜气，“南乔啊，来，吃水果，这孩子，真不愧是学习成绩好的孩子，看着斯斯文文的，一看就是能静下心来学习的孩子。”
　　 “奶奶您过奖了。”南乔实在是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只能礼貌性地回答一句，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不过对于这位奶奶他倒还是不反感的，奶奶看起来明显比那爷爷年轻很多，整个人看着也很干净，妆画得恰到好处，不浓也不淡，衣服虽然朴素，但看得出来并不是简单随便的粗衣麻布，南乔甚至有些怀疑这样的两个人怎么会是夫妻。
　　 这时爷爷走上来，手里拿着香烟和烟灰缸，他往沙发上一坐，沙发上面就塌了半边天。奶奶见爷爷来了也就不再说话了，说了一声到厨房里看看菜做得怎么样了就走了。
　　 南乔就又有些纳闷了，请人吃饭不是应该去饭店吃才显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吗？怎么在自己家里做起饭来了。
　　 南乔还在疑惑中，那爷爷就张开满嘴金牙说道：“来，你们尝尝，这是梅子贡茶厂今年的清明芽茶，总共就做出了几斤。茶厂厂长他们家的孩子在县一中念高中，想去实验班，上次请我们去吃饭的时候就送了我们一斤，这么好的茶叶我总舍不得喝，一直存着，总共就喝了两三次，来，尝尝看怎么样。”
　　 南乔的父亲端起茶杯轻呷了一口，“嗯，好茶，好茶，不愧是清明茶，叔叔太客气了。”
　　 “这有什么啊，好茶当然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给喝的。”
　　 说完那爷爷就和南乔的父亲开始吞云吐雾，聊得不亦乐乎。南乔坐在爷爷的旁边，闻着呛人的烟味，感觉喉咙很不舒服，禁不住咳嗽起来了。他想出去透透气，又碍于那爷爷的面子，也只得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不停地变换着电视频道。
　　 “南乔啊，回家了让你爸爸回老家在村里开个贫困证明，教育局里的那个贫困补助就算你一个了，一年有两万块钱呢。你这个分数除了清华北大，全国的学校随便上，好大学学费也少，这样你上大学家里基本上就不花什么钱了。”
　　 南乔笑了笑说：“爷爷，谢谢你，不过我觉得既然是贫困补助，那就给真正需要的人吧，其实咱们县里是真的有考上大学家里没有钱念大学的--------”
　　 南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父亲蹦起一张脸没好气地责怪着南乔，“你怎么这么不知道好歹，爷爷好心为你，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说完又笑着对爷爷说：“叔叔，他小孩子家的，不懂事，别跟他一般见识。”
　　 “怎么会呢，南乔还是个小孩子，怎么会懂得这些呢。”说完他拍了拍南乔的肩膀说：“没关系的，反正有五个名额，给了你一个，不是还有四个嘛，哪里有那么多贫困生呢，没事儿的，再说了，没钱念什么书啊。”
　　 南乔还想争辩着说些什么，父亲连忙用眼神制止了，看着父亲狠厉的眼神，南乔什么都不敢再说了，只能低着头继续吸他们的二手烟。
　　 倒是南乔的父亲一个劲儿地跟那爷爷说谢谢。
　　 “杰生啊，这你就客气了，我这不过是举手之劳，都是一家人，南乔考得好，也是我们共同的骄傲啊。再说了，要说谢谢，也是该我谢谢你啊，要不是你借给了我那十万块钱拿去送礼，我家佳鑫也不能一毕业就直接到局里工作啊。”
　　 “叔叔真是太客气了，都说了一家人嘛，都是应该的，佳鑫到了警察局工作，以后咱们要是有个什么事，也好有个人照应啊。”
　　 “就是就是，我就是这么想的，要不怎么当初让佳鑫念警官学院呢，就是想着原本我们家族里公安局没有人，佳鑫去了公安局工作，以后就可以照顾咱家里人了。”
　　 “嗯，是不错，还是叔叔考虑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