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漫谈
一
清朝时,从武威科举出去,后来成为学者的张澍先生大概忘不了自己的故乡,在西安的家里辑录了《凉州府志备考》。在开篇的《地理卷》里抄录了应邵《地理风俗记》的记载:“汉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改雍州曰凉州,以其金行,土地寒凉故也。”也就是说在他看来,这应该是“凉州”作为一个地名的最早出处。
现在我们知道应邵是东汉末年的人,他生活在由于《三国演义》而被几乎所有国人所熟知的汉献帝时代,那是一个军阀混战的年代。尽管应邵以博闻而称誉于世,但战乱也一定会使他写东西时没有相应的参考资料,所以大多只能凭以前的记忆来写文章。从这也可以看出,乱世学者的命运实在是够可怜的,他的这句不长的话就犯了好几个错误。
首先,据《汉书•武帝本纪》记载: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骠骑将军霍去病西征“过居延”,“秋,匈奴昆邪王杀休屠王,并将其众四万余人来降,置五属国以处之,以其地为武威、酒泉郡。”也就是说,在公元前121年,霍去病才占领了河西四郡,那么公元前126年云云就明显是错误的了。
其次,同样是《汉书•武帝本纪》记载:元封五年,“初置刺史部十三州”。也就是说,在公元前106年,汉武帝才把当时的国家行政区域划分为十三个州,怎么可能会在二十年前单独为凉州做这种工作呢?
最后,这十三个州里确实有“凉州”,但不是改“雍州”为“凉州”,而是把“雍州”划归凉州刺史部管辖。雍州是一个很古很古的州名,据说禹分九州,它就是其中的一个,并且是周王朝的发源地,也是秦王朝的后院,但它的范围其实很小,最多只有汉武帝十三州之一的凉州的十分之一,这就不是“改”能表达的了。
至于说由于它在西方属金,土地寒凉,所以被称为凉州(以其金行,土地寒凉故也),到底是不是当时设置时的初衷,实在也没办法考证。而我们现在知道,尽管以董卓为首的西凉兵立了汉献帝,可也正是这些“西凉兵”才是当时动乱的始作俑者。喜欢写文章的应邵会不会运用“史笔”,来说这些“土地寒凉”的话呢?
不管怎么吧,他的错误产生了。而在他之后,本来应该有后来的学者们能主动修改这个错误的,可惜,这些学者们只是一代代地传递着这个错误。想来这应该是人的惰性所致吧?初开始,可能由于他很有名气,“博闻之士”,所以不可能出错误(这种现象现在也一样有),结果大家都接受了他说的;后来呢,由于他是古人,古人总比同时代人更加可信(这种现象现在就更加普遍);结果就是一代代的“以讹传讹”。
现在,我们知道的是,凉州作为一个州一出现,所管辖的范围是很大的:包括原雍州的大部、陇西、汉阳(天水)、武都、金城、安定、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张掖属国、张掖居延属国等等,按现在的概念就是陕西的西北部、甘肃、青海部分、宁夏部分、内蒙古部分、甚至有新疆的部分。也就是说凉州一出现就是一个巨无霸,是十三州中占地面积最大的州,州府所在地就在现在的甘肃省武威市的凉州区。即便是在东汉的大部分时间内,它的领地也没有变化,只是汉光武帝刘秀把州府移到了陇西。这也就是我们现在看《后汉书》好多传记里说“陇西某某人”的原因,而这也影响到了后来,比如李白就说自己是“陇西成纪人”。
东汉末年,董卓死后,凉州军作乱,结果李傕把持了汉献帝,在他的授意下,把河西的武威郡、张掖郡、酒泉郡、敦煌郡、西海郡从凉州刺史部分离出去,单独设立了“雍州”,州府在姑藏(现在的凉州区)。
曹丕代汉后,在黄初元年(220年),重新恢复了原来的叫法,只是分凉州为两个州:把汉朝的河西八郡归属凉州,而把黄河以东再加上长安及附近的三辅合起来设雍州。这种划分法中关于凉州的区域后来基本被一直接受。
而现在的凉州居然成了比原来武威郡小许多的武威市下的原“龙城”姑藏(匈奴语盖藏的音译,什么意思呢,不清楚)的一部分区域(凉州区),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人弄造化,可实在说不清楚了。
二
凉州第一次在正史上出现,是在《汉书•地理志》,尽管是介绍性质的文章,可读来却有几分牢骚在里面:
“自武威以西,本匈奴昆邪王、休屠王地。武帝时攘之,初置四郡,以通西域,鬲绝南羌、匈奴。其民或以关东下贫,或以报怨过当,或以誖逆亡道,家属徙焉,习俗颇殊。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凉州之畜为天下饶。保边塞,二千石治之,咸以兵马为务。酒礼之会,上下通焉,吏民相亲。是以其俗风雨时节,谷籴常贱,少盗贼,有和气之应,贤于内郡。此政宽厚,吏不苛刻之所致也。”
大意是说武威以西,原来是匈奴昆邪王、休屠王的地盘(在该书的“武威郡”下注明是原匈奴休屠王居地,昆邪王的地盘在张掖郡);汉武帝时纳入版图,设置了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这个也和历史相符合,秦始皇修筑的长城就把河西四郡挡在墙外。东汉时的河西四郡,居住的人来源复杂,中原地区贫穷无以自存的人,或者是一些犯了罪的人带着家属迁徙到那里,所以风俗习惯相差很大(这个在现在仍旧可以得到验证,武威的姓很多,并且有“三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的说法,这就是典型的移民地的特点)。地方大、人少,水草茂盛特别适合畜牧,所以那地方的牲畜是天下最多的。现在看这段话,实在想不到这是在说我们河西四郡(一般说汉朝的河西五郡是含有金城郡的),伤心哪!是我们的边疆,有州刺史负责治理,多数的业务是军队或者战马的事。有什么婚丧嫁娶的,不分高低贵贱都参加,大家在一起没有身份的区别。也是由于那个地方风调雨顺,货物都很便宜,没有小偷大盗,大家都很亲热,比内地好。这也是那里的管理宽厚,官吏们不想尽办法盘剥百姓的缘故啊(这里可以看出外地的月亮从古都是比本地的圆)。
这段文字是东汉时写的,尽管它写的是西汉的事,可由于写的人在东汉,所以难免把他当时的一些经验,当成是西汉的事写进去。首先我们知道,河西五郡以前一直是匈奴的地盘,所以以游牧为主,应该是没有农业的,可在这里出现了农业(谷籴常贱),这当然是那些外来人的贡献(其民或以关东下贫,或以报怨过当,或以誖逆亡道,家属徙焉),但主要仍旧是匈奴为主(凉州之畜为天下饶),而这些匈奴是归昆邪王的后代管辖(他们住在张掖,那里是他们的属国,这就是《武帝本纪》里的:置五属国以处之),也就是,在当时的凉州应该是汉人用汉法,归汉官管理;而匈奴归匈奴贵族管理,是最早意义上的“一地两治”。
而这些外来者(按班固的话说是武帝时关东下贫,或以报怨过当,或以誖逆亡道,家属徙焉)真的是被迫来“开发大西北”的吗?班固没有说,但他们绝对不会是霍去病的战士,这是肯定的。那么他们是做什么的呢?我想到了留存在武威,开始于公元前210年修建的汉古长城。或许他们是苦力,是跟在占领了匈奴地盘,为了巩固这些地盘,而在边境上修筑“屋墙(长城)”的人。随着时间的流失,他们从秦长城开始,一天天地把这些“工事”延长下去。在这修筑的中间,有些人病了,留在了一个地方;有些地方需要有人,也留了下来;还肯定有人忍受不了这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苦役,逃了出去……但也总有人被押送过来,加入这苦役的队伍。历史没有记载下他们,但仍旧残存的长城却顽强地告诉我们,他们那没有尽头的苦难……
据有关部门的考查,汉长城仅在现在的武威市(小于古代的武威郡)境内就有约188公里,其中:在天祝50公里,古浪68公里,凉州区55公里,民勤15公里。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有那么一天,背一个旅行袋,一台照相机。沿着这已经时有时无的古防御工事,一步步地从起点走到终点。晚上就睡在这古老的工事上,看月夜下,这自古以来就永远沉寂的山川河流;听夜风里,那些死在修筑这防御工事时鬼魂们凄惨的哭声……